皇商蒋家三代单传,这辈只有一位姑娘,传闻蒋先极为宠爱独女,百年后要将所有祖业交给她。
原来他们等得就是这条大鱼。
小王爷孔明在世,果真神机妙算。
随侍两侧的暗卫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右手边那位长相毫无特色到看个百八十遍依旧记不住长啥样的暗卫。十余日前在茶楼时,便是他率先被小王爷派去查探蒋家。顺着这种思路,他们从青城几位大绸缎商后宅入手,终于摆脱了初来乍到时一筹莫展、没头苍蝇般乱撞的困境。
比起其余暗卫,他对暗中掌控全局的小王爷更加敬佩。此时此刻,想起小王爷刚提议查蒋家姑娘时,他心中起得那些旖旎心思,陈阳更是心下汗颜。
他一定要将功补过。
怀揣这种心思,陈阳主动开口:“属下这便捉拿胡夫人与胡姑娘。”
边说着他边暗中打量马车周围护院,心中合计着稍后如何干净利落地解决此人,让绑架之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再如何不失颜面地利用人质敲诈勒索。虽然相貌平凡,陈阳头脑却着实不凡。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他已经大致做好了完整的绑架勒索计划。
可……迎接他的却是腹部重重一拳。
月余不曾切磋,小王爷武功又有进益!
“去请蒋家姑娘下来。”
怎么请?余光瞥见小王爷晦暗的脸色,陈阳识相地没问出来。压抑住胸膛内的翻江倒海,他缓缓走上前。正愁不知该说什么时,背后东山上传来华首寺的晨钟。钟声回荡,带来无尽禅意,瞬间他福至心灵。
“邵明大师前来华首寺研习佛法,今日暂时封山。贵府姑娘与大师曾有一面之缘,倒不必拘泥于此点。”
方氏一直关注着马车外动静,她虽不常出门,但还不缺那点眼力。莫说外面那位单看便知贵不可言的青衣男子,便是他身边侍卫,周身散发出的威严也不是能轻易招惹。听完头一句话她便知礼佛之事怕是要改期,可她心中总觉有些遗憾。
杨氏登门之事只瞒了她一时,当晚歇下后老爷便与她说了。听完后她那叫一个后悔,虽然她心系娘家,对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关键时刻该向着谁她还清楚。她早已出嫁,老爷和阿玲才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她后悔不相信阿玲,让本因奶娘从中作梗而薄弱的母女亲情变得越发脆弱。
她知道阿玲做过场噩梦,便想着借今日礼佛给她祛下晦气,稍稍弥补自己心下不安。精心准备了香烛,连包香油钱的荷包也是她用素色丝线亲手所绣。准备了差不多有一旬,现如今都走到山脚下了,却遇到这事。
方氏的失望可想而知,所以当听到后面那句时,她别提有多惊喜。本以为去不成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能去成,还能见到名满天下的邵明大师。
“多谢……”
“娘,大师研习佛法肯定需要安静,我们不便打扰,还是改日再来。”
不等方氏着急,马车外的陈阳先急了。先有小王爷,再有蒋家姑娘,怎么今日所有人都不按常理出牌。
“这……”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后面小王爷声音响起:“不会打扰。”
笃定的声音透过车门传入车厢,听出其中夹杂的嚣张和傲然,阿玲皱眉。
这几****与阿爹仔细想过,箫矸芝心计再深,也只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姑娘。若是背后无人支持,前世她定不能通过层层关卡,准确获得蒋家商队位置,然后置有侍卫心腹重重保护下的阿爹于死地。
不仅是她,青城也无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外来未知势力。
面前这位从千里之外的京城突然出现在此,身带大量侍卫的青衣男子,是目前为止所出现的最有可能之人。这个当口,她只想赶快回家与阿爹商议,一点也不想面对他。
“阿玲,既然大师不介意,要不咱们就去看看?”
“娘,”阿玲面露无奈,“他又不是邵明大师,怎能代表大师说话。万一我们贸然上去,惹怒大师……”
话还没说完,隔着门传来车夫的惊呼声,紧接着马车门被人从外面挑开,青衣男子站在门外,月下鉴湖般深邃的眸子如鹰隼直视猎物般,紧紧地盯着她。
“大师与你有缘。”
顿了顿,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苦恼,又补充道:“李大儒正在后山,箫矸芝很快便会当着邵明大师面救下他。”
阿玲心神一震,当机立断,“既然大师宽宏大量,那我们便前去打扰一二。”
阿玲头十三年一直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界事物知之甚少。前世她只知箫矸芝拜李大儒为师,那时她已经颇具仁善名声,此事传开后,青城方圆百里都在夸箫家姑娘如何聪慧博学,虽是女子但丝毫不输男儿,才能让名满大夏的大儒青睐,亲自收入名下。
当时她被阿爹养得天真不知事,从下人口中知晓此事后,也只是感慨一番箫矸芝人中龙凤。后来在宋钦蓉屡次夸赞,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后,连带着她那点惊叹之情也转化为对女中豪杰的敬佩。
可当如今所有事都湮没在前世的幻境中,变为未知的将来,蓦然回首,她发现自己对箫矸芝的所有了解,都源于他人之口。
奶娘说箫家姑娘容貌如何出挑,沈德强说阿慈如何有才华,宋钦蓉说阿慈如何以诚待人,百姓说箫矸芝如何温柔善良、直言她是观音娘娘座下童女化身。
一千人口中有一千个箫矸芝,而除去临死前,她却从未在正面认真了解过箫矸芝。她不知道她的真实性格,更不清楚她何时做过什么事。
比如改变两人命运的拜师之事,阿玲虽知李大儒之事事关重大,但对于箫矸芝是在何时何地、如何拜李大儒为师,她却是一头雾水。先前她按照记忆中推算下,本以为此事发生在书院,想见招拆招。
可如今十日过去,马上进入三月中旬,李大儒却是杳无音讯。
不同的是书院中多了一位讲学的邵明大师,且常在她读书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被发现后他也没有丝毫尴尬,而是抖抖寿眉眯眯眼,对她扬起慈祥的笑容。
细看还有几丝顽皮……
一定是她的幻觉!
总之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她以为李大儒不会再出现时,华首寺山下,青衣男子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箫矸芝救了李大儒?
也对,除去救命之恩外,还有什么能让一位名满天下的大儒尽心尽力去帮她。
如果救李大儒的人换成自己呢?
自打她说明前世之事后,这几日阿爹很是忙碌;在外春蚕马上结茧,休息一冬的绸缎庄要开始正常运作;在内他要再次梳理人手,尽可能拔除钉子。她不通俗务,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爹操劳。如果能拉拢过李大儒,时不时能帮些阿爹?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心情越发急迫,她赶紧起身。
只是听到情敌名字就急成这样?看到阿玲因起太急而略显摇晃的身形,陈志谦脸色越发发冷。眼见她走到车门边,他挺拔的身躯笔直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这位公子,烦请让……啊!”
还没等阿玲说完,听出她语气中的急切,陈志谦再也压抑不知心头怒火。玄色衣袖下精瘦有力的双臂一手环腰、一手抱腿,将她拦腰抱下来。
“阿玲!”车内方氏强忍住惊恐,“公子这是为何?”
“邵明大师只与她一人有缘。”
冷冷地抛下这句话,随手颠颠怀中小人儿,过分轻盈的感觉让他蹙紧眉头。在她的挣扎中,他弯腰稳稳将之放下。
“走吧。”
“阿玲,要不我们还是改日……”环顾青衣男子周围满是杀气的侍卫,方氏提议道。
其实她也有点怕,只是……想到箫矸芝,阿玲飞快摒弃心中那点恐惧。
“今日就好……”察觉到阿娘脸上的惊恐,她又说道:“邵明大师在书院讲学已有一旬,女儿对其很是景仰。”
稍稍安抚下方氏,她转头看向身边青衣男子,用商量的口吻说道:“礼佛所用之物甚多,不知可否由公子的侍卫帮忙拎下。”
还知道求他!
脸色多云转晴,不发一言地走上前,陈志谦拎起方氏身边的蔑竹篮。而后他退回到阿玲身边,目光直视前方上山的路,意图不言自明。
他亲自拎?
阿玲望着旁边的少年,他本就长得极为英俊,一身玄衣更显张扬,这会身侧拎个竹篮,怎么都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
你确定?
虽然没说出来,但阿玲神情之明显,就差把这三个字写脸上了。
难道让这丫头拎,细胳膊细腿浑身没二两肉,指不定就被竹篮压弯。刚这样想着旁边伸过来一只手,陈志谦眯眼,眉梢轻挑,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吓得陈阳火速收手。
“走。”
“再不走可要耽误时辰。”
“公子请。”
转身朝阿娘点头,示意她没事,跟在比玄衣公子低一台阶之处,沿着山路阿玲向半山腰的华首寺赶去。
站在山脚望着两人向上的背影,陈阳久久不能回神。
就这样把人拐走了?
不费一兵一卒,还走得心甘情愿。不愧是小王爷,高,就是高。
作为贴心的下属,他要替英明神武的小王爷做好善后。心下打定主意,对着方氏,陈阳笑得让人丝毫不设防。
“不远处有座茶寮,夫人且先歇歇脚。”
边说着他边给其它暗卫打眼色,训练有素的几人火速行动开来。有人整理茶寮,有人准备点心,不多时一处休闲之所就彻底整理出来。
眼看这些“侍卫”没跟上去,且为人也算和善,方氏总算稍稍放心。
时值清晨,晨间雾气尚未完全散去,青石板台阶上带着昨晚的潮气。拾阶而上,时不时有高处的露水落下,打在石板上小水洼里漾起层层波纹,偶尔打在人脸上,更是带来清新的凉意。
阿玲低头,抹抹脸颊上的露水。习惯性地往上迈一阶,却撞到了一堵人墙上。回弹之下她往后退一步,脚下发滑踩空,眼见着就要摔下去,她赶紧抓住旁边藤蔓,靠着山墙站稳。
几乎同一时间,少年伸手摁在她脖子下方的山墙上,牢牢护住她跌下去的可能,也牢牢地……将她禁锢在他的阴影里。
“你……哭了?”
陈志谦皱眉,不过提提情敌名字,她就已经这么大反应。
惊魂未定,阿玲深吸口气,听到他这样问下意识地摇头。
不承认……真是他熟悉的那个口是心非的丫头。前世明明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宁愿典当也不收他银票,这辈子早了三年依旧如此。好像每次事关沈德强,她都会一改从小到大的娇生惯养,变得特别有原则。
真是该死的原则,恨得他……好想咬她一口!
这样想着他缓缓低头,阴寒的脸离阿玲越来越近。晨光透过藤蔓间的缝隙照进来,能清晰看到他打在阿玲身上的阴影。
“就为你表哥?”
这会阿玲满脑子里都是箫矸芝,听他这么说,就下意识地想到了箫矸芝身上。不怪她多想,前世大夏仰慕箫矸芝的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谁能保证面前之人不是其中一个?
况且如此敏感的时刻,本应远在京城的他出现在这,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看他脸上神情越发危险,她扭过头、紧紧闭上眼,“公子放心,表哥绝不会与你争箫矸芝!”
他与箫矸芝……
短短五个字,却让陈志谦一颗心直直地落入千年寒冰之下,幽冷而疼痛。
“你就那么喜欢……他?”
“他?”
“你、表、哥!”陈志谦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这三个字。
……
阿玲觉得自打重生后,有好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比如奶娘为何背弃优待她的蒋家、比如邵明大师一直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再比如面前的青衣男子为何要用吃人的眼光看着他。
“喜欢?”
阿玲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般,感受到面前依旧阴沉的气息,想着他生气的理由,她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个……公子是不是心悦箫矸芝,若是如此,”顿了顿,她壮士断腕般道:“我会帮你缠住沈德强。”
虽然这事单想想就很恶心,但如今左右无人,她的细胳膊细腿肯定不是面前之人对手,这只是权宜之计。再者,前世沈德强可是箫矸芝很重要的帮手,若是能离间两人关系,她能忍。
快速在脑子中打着如意算盘,阿玲总觉得她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原来这丫头是这样想的。
陈志谦虽然傲气天成,但不代表他蠢笨。事实上,以他嚣张的性子还能在天下最复杂的家族——皇家活得如鱼得水,让皇帝舅舅对他欣赏有加,大臣们对他敢怒不敢言,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
亲眼见识过前世这丫头为沈德强吃了多少苦,先入为主,刚听她将他与箫矸芝绑在一起,他下意识地以为,她想找个人缠住箫矸芝,这样沈德强便会死心回到他身边。
为了沈德强她竟做到这种地步,他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可这会理智回笼,他也咂摸过味来。上山路上这丫头一直跟在低他一个台阶的位置,迈步时脚尖都是绷着的,明显心神有所戒备。刚他以为是下车时的鲁莽举动吓住了她,可现在仔细一想,大夏男女大防并没那么重,不然方氏也不会放心她与他单独上山。
仔细想想,最有可能的原因竟是,这丫头当他与箫矸芝是一伙的。
虽然这种想法很可笑,可刚才她的言行举止无不证明此点。
“笨死了。”
放开抓在她肩侧藤蔓上,防止她摔下去的手,陈志谦满脸嫌弃地说道。
这是不生气了?慢慢离开山墙,阿玲低头,状似不经意地检查着衣袖,小心摘着衣袖上的杂草叶子。还没等心神放松下来,便听面前传来重重的“哼”声。
“公子……”
“叫玉哥哥!”
真是她太笨了么?阿玲抓抓头上的花苞,只觉得这位通身贵气的青衣男子所说每一句话,她都不太明白。
不过玉哥哥这称呼,好像有些熟悉。余光瞥见熟悉的山墙,上辈子……好像也是在这么个山洞里,她与他被山贼关在里面,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当时她饿得已经出现幻觉。迷迷糊糊中,有道魅惑的声音引着她喊“玉哥哥”,还说要带她去吃百味斋的红豆云片糕。
要不是他一直在同她说话,让她有个想头,可能那会她早就饿死了,这样想来他应该没什么恶意。
“可民女与公子非亲非故……”
非亲非故……眼前的场景与前世记忆完全融合。
他是不被父亲期待的儿子,幼时皇帝舅舅根基不稳,连身为长公主的娘也不得不在将军府夹着尾巴做人。为保性命,他以祈福为由,乔装打扮随邵明大师云游四方。
七岁那年的中秋灯会,他与师傅走散,且恰好遭逢追杀之人。身负重伤藏匿莲花池边时,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意识模糊间却看到个胖娃娃提着只比她还要大的兔子灯,迈着小短腿晃晃悠悠走近。
被他没力气收回的胳膊绊倒了,胖娃娃滚个圈摔倒在他身边,黢黑的大眼睛与他四目相对,瞬间瞪得滚圆滚圆的。正当他以为她要吓哭时,她却双手撑地四脚小乌龟似地站起来,拎着兔子灯在他脸上照照,奶声奶气地朝台阶上喊道。
“阿爹,红孩儿,脸红红,是牛魔王的红孩儿。”
就这样他被蒋家救了。生死关头他大彻大悟,逃避不是办法,想要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有些事就必须要去面对、去解决。他回到京城,化身夜魅融入黑暗之中,亲自将匕首刺入一位位敌人后心。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心会越发失去知觉。直到二十岁那年,为剿灭太上皇在燕山布置的兵力,他亲入险境,在山寨中偶遇长大了的胖娃娃。
起初他没认出她,为麻痹敌人,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广成王,对她的态度也是十足恶劣。直到两天后听到她在睡梦中的呓语道出真实身份,心里有根弦仿佛被触动了,他突然很希望她能关注他,用软软的声音喊他“玉哥哥”。
趁她半睡半醒迷糊时,他以美食低声诱哄,结果就听到这样一句话:“民女与公子非亲非故,如此称呼恐怕有所不妥。”
如今熟悉的语句再次传来,他倍感挫败。
自打十岁过后,在皇帝舅舅与太上皇这新旧两代帝王的争锋中,前者逐步处于上风后,京中哪个大臣见了他不得笑脸相迎,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得巴结着、奉承着,细算下来他已经有十余年未曾受过如此冷待。
可前世今生,他却屡屡在这臭丫头手里吃闭门羹。
“可本……我帮了你这么大忙。”
“什么忙?”
刚问出来,某个情景在阿玲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终于明白自己忘了什么,刚才在山脚下,面前之人告诉她,这会箫矸芝正在山上,且她马上要当着邵明大师的面救下李大儒。
此事若是能成,箫矸芝定会一飞冲天。若他真与箫矸芝是一伙的,只需命人封山待其计成便是。可他非但告诉了她,还要带她去见邵明大师。
都已经做到这份上,足以证明他立场。
可她刚都做了什么……
想到这阿玲满脸苦笑,低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人长大了,性子还跟十几年前的胖娃娃一模一样,什么心思都明晃晃写在脸上。将她所思所想尽收眼底,陈志谦脸色彻底多云转晴。
“我帮了你。”
“可我却误会你。”阿玲羞愧道。
“抬头。”
下意识地遵从他的命令,阿玲抬头,就见青衣男子方才紧绷的唇角微微上扬,昳丽的面庞上眉眼舒展,瞬间如万千朝霞自云海喷涌而出,晃得人移不开眼。
“所以……”
“玉哥哥。”她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带着少女独有清甜的一声“玉哥哥”简直甜到人心里,声音在山间回荡,丝丝缕缕如龙须糕般将他整颗心包裹起来。
算这丫头识相!
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陈志谦赶紧扭头,长舒一口气:还好那丫头呆,没瞧见,不然他脸往哪搁。
眼前美景突然消失,阿玲回过神来,就看到他抽动的下巴和握紧的拳头。
“你……生气了?”
她都乱想些什么!皂靴急躁地踹向山路边的树,枝桠晃动间,惊得树上飞鸟扑棱着翅膀往天上飞。
看来是真生气了,阿玲往山墙内侧贴下,小声询问道:“要不我继续喊您公子?”
还想出尔反尔,谁借她的胆子!愤怒之下陈志谦扭头,如鹰隼看中猎物般紧紧盯着她,沉声道:“敢改回去试试?”
“原来你没生气呀……”
猫儿般的眼睛紧盯着他尚未来得及复位的唇角,阿玲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顿了顿,稍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这样叫你是不是有些不合适,我连表哥都没这样叫过。”
原来沈德强都未曾享受过这般待遇,陈志谦头一回觉得“表哥”二字听起来如此顺耳。
即便心里早已软成了一汪春水,面上他也没露出分毫,“我能跟沈德强一样?”
刚问出来他便后悔了。沈德强在这丫头心中什么地位?那是她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表哥,前世变卖祖产、吃糠咽菜也要供他科举的至爱。即便前几****用计,将箫矸芝肚兜塞到沈德强书中,又串通邵明大师当着书院所有人面揭穿此事,让这丫头好好看清他是个怎样的人,连带着趁机打击一番情敌,但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只这一桩事便能摧毁如此深厚的感情。
比起两人十几年的感情,他又算什么?幼时之事她早已忘却,且那也并非什么美好记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贸然出现在青城的形迹可疑之人。
“是不一样。”阿玲点头。
即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也比受蒋家恩惠却联合外人反咬一口,将她啃得骨头渣都不剩的沈德强要好太多。
果然……陈志谦心下叹息,片刻后重新斗志昂扬。连太上皇和将军府都不怕,这天底下他怕过谁?左右他这丫头才十三,慢慢来,这天底下就没有撬不动的墙角。
略显崎岖的山路尽头传来钟声,拉着她胳膊往上一提,提到他所在台阶。目视前方,他说道:“时辰差不多,走快些。”
东山虽险峻,但自前朝发现温泉起,城中富商便扎堆在此修建别庄。百余年下来,整座山已被改建个遍,上下山路开凿整齐,十分易于通行。就连半山腰的华首寺,也多了几分红尘俗世的精致,少了些深山古刹的朴实。
华首寺后院竖立着三高六低九座佛塔,佛塔中央的空地上,一袭素衣的箫矸芝不施粉黛,乌发高挽,上面未缀任何首饰,只简单别一朵优昙婆罗花。
这是她昨日才打听到的消息,李大儒此次前来青城,实际是来为亡妻祈福。传闻他与发妻感情甚笃,那位夫人在闺中时最爱的便是素色广袖裙,最喜欢的花束也正是她头上别的这种。
本来她的首选并非李大儒,想再进一步,邵明大师才是最佳选择。可肚兜之事彻底绝了这种可能,她也只好退而求其次。
今日她不仅仿照故人样貌精心打扮,连所做茶点都是墨夫人生前最常做的,就连走路、请安的动作也特意效仿了京城贵女。当她款款走来,撩起衣袖取出茶点时,李大儒失神的举动,证明她这番努力没有白费。
何止没有白费,余光瞥见旁边驼背的灰袍僧人。来之前她压根不知道邵明大师同在此地,今日她穿着打扮满是禅意,再加把劲极有可能一箭双雕。
饶是她做惯了空手套白狼之事,这会也遏制不住内心激荡。广袖下拳头握紧成拳,堪堪平复心绪。摆好茶点,纤手扶下发鬓上圣洁的优昙花,她热情、欣喜又不失恭敬地说道:
“民女不知邵明大师与这位大人在此,扰了二位清净,曲曲茶点权当赔罪。”
连抚摸发鬓的动作都一模一样,李大儒情不自禁地拿起茶点。熟悉的美好滋味传来,他眼眶有些发热。
“阿淑,是你回来了?你不怪……”
“阿弥陀佛,”打断李大儒急切的声音,邵明大师睿智的眼睛看向箫矸芝,“贫僧这位老友着相了,施主莫要见怪。”
坐在对面,箫矸芝适时露出感慨之色,单看表面不见丝毫计谋得逞后的欣喜。
“不过施主的茶点,却是千变万化。”
四目相对间,邵明大师笑得意味深长。这句话成功让箫矸芝变了脸色,还没等她说什么,对面老僧平和的目光扫过九座佛塔。
“就如这佛塔,又如这世间万物,千姿百态、变幻无穷,因果循环善恶难解。而我佛家所讲究的便是心怀善念、随遇而安。不知女施主可懂佛?”
见箫矸芝点头,邵明大师笑容越发慈和。整座东山已被小王爷手下之人严密控制起来,此刻有几名暗卫正藏在佛塔之后。方才他环顾时,暗卫传来暗号,小王爷与蒋家姑娘已经开始朝山上走,离寺门还有一段距离。
盘算着时间,他选了本比较短的《般若波罗蜜心经》,开始跟箫矸芝谈经论道。
半月前得到消息后,为了得到邵明大师支持,箫矸芝曾下过番苦功夫研究经文。本以为肚兜之事后,这番辛苦功夫已经算是白费,没想到如今还能用上,这让她如何不惊喜。
两人一个有意耗时间,另一个恨不得多说些好展示自己才华,两相配合之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当暗卫示意小王爷已到时,连邵明大师都不由升起几丝时光飞逝之感。
真是个聪慧又会说话的姑娘,单看皮相很少有人会讨厌她。只可惜他修佛日久,一双利目早已习惯透过皮相看骨相。
“道玄兄可记得今晨之事?”
捧着“亡妻饼”缅怀过去的李子峰猛地抬头,神色间难掩激动:“邵明兄预言,有位女施主能达成阿淑所愿,莫非就是她?”
被李大儒炽热的目光盯着,箫矸芝略带羞涩地低下头,宽袖下的手忍不住颤抖。果然她的辛苦没有白费,邵明大师不仅认可了她,还将她隆重介绍给李大儒。日后有了这两座靠山,她何愁比不过蒋雪玲。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多年谋划的奶娘和沈家兄妹这两步暗棋没有达到预料中的效果,但她却得到了更强大的助力。更何况,那两步暗棋还未全废,而且她埋下的可不止那两步暗棋!
待她得到蒋家的金山银山……想到那副情景,她几乎要忍不住大笑出声。指甲狠狠掐住手心,直到掐到快要出血,她才稳住自己情绪。
刚想说些什么,佛塔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玉哥哥,我们到了没?”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
“谁?”
多年心愿眼见就要达成,却突然冒出个不速之客,饶是修养极佳的李大儒这会也没了好脾气。皱眉扭头看去,就见中间最高的佛塔后面走出个一派天真烂漫的姑娘。刚想出声赶人,跟在姑娘后面的青衣男子却让他到嗓子眼的话彻底消音。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就算老眼昏花到认错亡妻,李子峰也不可能认错面前之人。
今上唯一的嫡亲外甥、太后唯一的嫡亲外孙、恵大长公主唯一的嫡子,单论出身他甚至比宫中几位皇子还要尊贵。而比他出身还要有名的,则是他混世魔王的做派。京中就没他不敢打的人,莫说王公贵族、朝廷大臣,就连太上皇其他几位儿子、如今已经封王、论辈分他还要叫舅舅的,不高兴了他也照打不误。
平王殿下可够尊贵了?珍贵太妃之子,外祖父入内阁、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样一位母族显赫的亲王,就因在花魁跟前抢了风头,数九寒天被他扒光衣裳扔到青楼外雪地里。
偏偏皇上装聋作哑,太后一门心思认定嫡亲外孙是个乖孩子,至于恵大长公主——那更是女肖母,谁敢说她命根子不好,回头她就敢直接进宫找皇兄和亲娘告黑状去!天底下最尊贵的三位铁了心地护着,渐渐地满朝文武也都回过味来。
那是祖宗,惹不起!
这不这回小王爷想要征集军饷的差事镀镀金,满朝文武没一个敢吱声。老老实实候着人挑完,然后一窝蜂凑上去捡人剩下的。
还好他怕累,选了相对简单的青城绸市。要换大头的盐商,不说那些跟朝中重臣关系盘根错节的盐商,单漕运就能折腾掉他半条命。到时候功没捞着,人先没了。
李子峰知道小王爷如今正在青城,可他却没想到大清早会在华首寺后山遇到他。
“候……”
没等“爷”字说出来,便被身旁邵明大师打断。五指并拢收于胸前,他微微点头行个佛礼,“阿弥陀佛,原来是景公子。”
“大师有礼。”
陈志谦微微点头,扭头对上李子峰,幽深的眼中寒光一闪。
后者只觉脊背泛起一股凉意,不受控制地改了口:“哦……原来是景公子。”
隔着地上茶点,箫矸芝探究地看向面前玄衣公子。直觉告诉她,这位突然出现的景公子才是最厉害那个。只是……眉头轻蹙,她目光看向他身边站着的阿玲。那声“玉哥哥”言犹在耳,玄衣公子向着谁不言而喻。
心下泛起几丝别样的情绪,有嫉妒、有愁苦、更有不忿,但很快便被斗志昂扬所取代。
先认识又如何?奶娘、沈德强还有其它许多人都是阿玲先认识,不照样被她抢过来。只要她想,就没有勾不过来的人。
压抑住没由来的心慌,她默默记住了“景公子”这个名号,然后安安静静站在旁边,低眉顺眼一副温婉之姿。然后下一刻,这幅完美的姿态几乎维持不住。
邵明大师直言,能来此便是缘分,邀请两人一道入座。
至于李大儒,首先小王爷他惹不起,这位主不想走他绝对不敢开口送客。不仅不能送客,他还得好生在场陪着。至于他带来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