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言一出,又是群相耸动。大殿之上顿时静了下来,连廊外往来侍奉的内侍宫女都放慢脚步,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半点响动。
“此人在这大殿之上?”齐帝先是一愣,转头看了韦贵妃一眼,回过神来,睁大眼睛哆哆嗦嗦道,“忠信侯,你……你说此人在大殿之上,是谁?”
“臣不敢妄言。”忠信侯躬身行礼,缓缓从袖筒里抽出一卷文书,高举过头道,“陛下,这份是北魏几个细作的供词,俱是画过押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一看便知。请陛下御览!”
一个内侍走上前来,接过文书,双手奉给齐帝。
齐帝接过文书,展开读了,只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通篇读完,文书都未合上,用力甩给一旁的太子萧鸣龙,气咻咻的道:“哼,太子,你也来读读吧。”
萧鸣龙久立一旁,又是焦躁又是担心,见父皇将供词文书甩给自己,心中顿时猜出了供词内容,慌忙接过文书,展开后一目十行。供词冗长拖沓,意思却清晰明了,直指一人——正是自己的结拜大哥、如今位居东宫左卫率的龙少阳。
通篇读完,萧鸣龙将文书递给身旁的内侍,一个箭步走到殿前,行礼道:“父皇,儿臣以为这份供词看似言之凿凿,实是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一面之词?”齐帝满面倦容,冷笑一声,挥了挥手招来内侍,道,“将这份文书拿给殿中诸位大臣看看,朕眼下且不轻易下定论。”
韦贵妃附和道:“陛下圣明。臣妾此时虽不知这份供词所指殿上何人,但陛下此举光明之至,宽和之极,一来给了那人分辨的机会,二来又绝了小人之辈嚼舌头的由头。”
那内侍答应一声,走至萧鸣龙身前,小心取过那份文书,双手递给韦贵妃。这供词内容她早已是知道的,但还是接过来,装作初次看到,仔细读着,脸上神情的变化与翻阅的进度配合的丝丝入扣,先是好奇,接着是入神,又是惊讶,最后则是在一片疑惑和惋惜中递回给内侍。
那内侍又将文书递给祝云雀,接着安静思、萧狄……挨次传阅,霎时间殿中一片骚动。
龙少阳最后一个接过文书,展开看时,见供词折了几页,甚是冗长,几名北魏细作供认受一人指挥,某某负责侦查地形,摸清西凉驿馆房间布局,某某负责打探消息,西凉使臣行踪何在,何时进京入住,得手之后某某负责接应云云……不由哑然失笑,暗想对方果然是煞费苦心。通篇读罢,他利用文书遮面之机,偷偷瞟了一眼萧狄,匆忙交换了一下眼色。
“陛下……”龙少阳双目圆睁,故作惊讶道,“臣对陛下,对太子殿下,一向忠心耿耿,并无二心,何来突然成了北魏奸细,臣对此殊为不解,此事其中一定有所误会。”
忠信侯接过话头,拱手道:“陛下,这件事牵涉重大,臣小心翼翼,唯恐有半点疏漏,是以这份证词是分别提取,所述之事尽皆吻合,没有破绽。这些北魏细作虽然自兵部移交至我这,后续审理虽由禁军牵头主审,可皆有兵部官员在场,这一点兵部陈大人可作明证,是以这份供词臣认为是可信的。”
陈元道:“不错,后续审理确有兵部官员在场。”
齐帝满脸怒色,只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一拍御案道:“龙少阳,朕自上次万寿节初见,一直觉得你文武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是以和太子都对你信任有加,何曾想你居然以德报怨,甘为北魏走狗,如今证据确凿,你作何解释?”
龙少阳还未答话,太子萧鸣龙忙道:“父皇,儿臣和龙大哥一见如故,虽说对他的过往儿臣只是一知半解,但相识以来,龙大哥不畏艰难,一心为公,这一点殿上诸位有目共睹。龙大哥必定是遭人诬陷,他绝不是什么北魏奸细,儿臣可以作保!”说着以额触地,行了大礼。
萧狄走出班列,躬身道:“臣萧狄也愿作保。”
“陛下,”忠信侯武骏躬身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和萧狄大人若是对这份供词信不过,认为是有人恶意攀咬,蓄意诬陷,大可重新提审,这些奸细如今还关押在兵部天牢里。”
龙少阳心中一紧,武骏这番话以退为进,软中带硬,当着齐帝的面抛出来,宛若一枚钉子,让人难以接收。暗自寻思:太子萧鸣龙若是当下同意重审,显是表明对忠信侯不信任,连带着对兵部也一同怀疑,在没有充足把握的情况下,太子萧鸣龙会这么做?适才他也承认对我的过去是一知半解,他会有重审的勇气?何况既然忠信侯敢于提出重审提议,定是做了准备,留了一手,对此太子萧鸣龙自然想得到。
正自思索,突听韦贵妃道:“陛下,忠信侯所言极是,这忠信侯和兵部联合会审的供词白纸黑字,岂能有假?此事非同小可,若不及早给西凉一个交代,恐引起两国争端,我大齐煌煌万乘之国岂不是要贻笑于列国?”
萧鸣龙嘶声道:“父皇,龙大哥是不可多得之人才,单凭一纸供词,不足以令人信服。若是以此定罪,仓促处之,无异于刀口向内,自损臂膀啊,请父皇三思!”
龙少阳见状连忙道:“陛下,臣自入京之后,获恩隆深,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皇恩于万一。扪心自问,臣没做过一丝一毫有负陛下,有愧大齐之事,指证臣是北魏奸细,刺杀西凉使臣,实是有人无中生有,蓄意诬陷。请陛下明察,还臣一个公道!”说罢躬身行了一礼。
齐帝瞧瞧太子,又瞧瞧韦贵妃,又瞧瞧众人,抬起右手,停在半空。他原本就性子懦弱,不善决断,此时见了殿上情景,一时之间,不由犯了踌躇,“这……这……”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便在这时,祝云雀忽然道:“陛下,此事于国家而言,关乎齐凉两国关系,关乎大齐声誉,确是不宜久拖不决。于个人而言,又关系龙卫率个人生死存亡,荣辱得失,不宜武断处之。臣以为,继续搜罗其他线索、证据,或是良法。”
这番话看似思虑周全,不偏不倚,直听得殿中众人频频点头,皆以为是。
“陛下,此案审理臣并未参与,龙卫率与臣也毫无瓜葛。”祝云雀款款道,“既是如此,容臣唐突提一建议,可否由老臣这个中间人,在这这御前问龙卫率几个问题?”
齐帝点头道:“老相国请自便。”
祝云雀躬身一礼,缓缓走向龙少阳,道:“龙卫率,敢问事发当晚你在何处?”
“天黑雨大,道路湿滑,是以当晚在下并未外出,待在萧府别院竺舍。”
“噢,忙于何事?”
“饮酒小酌。”
“一个人独酌还是?”
“与萧府老仆程伯对酌。”
“可还有其他人在场?”
“没有。”
“龙卫率。”祝云雀眸光一闪道,“当晚你与那萧府老仆饮酒到何时?”
“在下与程伯边饮边聊,只夜深方才各自散了,约莫亥末时分。”龙少阳淡淡道,“那时只觉头脑发晕,酒气上涌,倒床便睡了。”
“敢问那萧府老仆此时还在你的身边?”祝云雀问道。
龙少阳登时心口一缩,却又不得不如实道:“不在,他老人家回房休息去了。”
他这句话回答的却是实情,可在旁人听来,萧府老奴离去之后,便无人证明龙少阳还在竺舍之中,这一点无需点破,殿上众人自是明了于心。退一步讲,便是这一番和萧府老奴雨夜小酌的话,真假也未可知,那老奴毕竟是萧府的奴才,二人合谋编造一番谎言,决不是一桩难事。
祝云雀嘴角吊起,无言一笑,说了声“是这样子”,便不再问话,转身归了班列。
就在这时,一名殿外侍卫匆匆进来,走到忠信侯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忠信侯面露喜色点点头,又向韦贵妃望了一眼,走至殿中,行礼道:“托陛下洪福,三位使臣中幸存的那位使臣,经过几日静养,神志已是清醒,心情也已平复,此刻他正在殿外,何不请他进来,说一说事发当晚的情形?对查明真凶或是大有益处。”
齐帝点头,示意带他进来。
过不多时,一个体格健硕,髡发虬髯的中年人走进殿来,只见他长袍左祍,圆领窄袖,一副游牧族人装扮。他进殿之后,径直走向殿中,左膝跪地,左右摇肘,宛若起舞,按照西凉礼制行了一礼道:“西凉使臣参见大齐皇帝陛下!”
齐帝一拂手,热情道:“贵使快请起,不必拘礼!”
那使臣这才站起身来,顺其自然眼角左右瞧了一番,突然大声惊呼道:“啊,是你!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慌慌张张东张西望,见一旁忠信侯戎装挺立,连忙倒退几步,躲在忠信侯身后,哆嗦着手指向龙少阳,尖声道:“是他,那晚潜入驿馆行刺杀人的就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