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立夏节气。
夏季,因了气温较高,暑热极易侵蚀人体,轻则身体不适,重则危及性命。
遂,苍域国的先人们为了祈求平安度夏,会在立夏这天举行各种各样的祈福仪式,以期上苍保佑,整个夏天身体康泰、平安顺遂。
这种风俗绵延了几百年,几乎渗透在百姓的血液里,仿佛每个人出生就认定了,立夏这一天是要庆祝的,没有任何缘由,就该如此。
宫里自然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宫中参与祈福活动的都是当差的以及太监宫婢,主子们是从来不参加的,他们有自己的专属活动,——家宴謦。
按说,全大家子在一起吃顿饭,没什么难的。
问题是,这家人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皇室,是一个国家的主宰。
平时每个成员的一日三餐都不能随随便便,更何况所有成员聚齐,大家伙在一起和乐融融地吃饭。
立夏这天,除了个别和亲他国实在不方便回来的公主,其余不管是在宫外居住的公主、王爷,还是仍旧在宫中抚养的未成年皇室成员,都要聚到和顺殿,在皇上的住持下,参加私.密性较强的家宴仪式。
当然,若皇上愿意,会特准没有皇室血缘亦与皇室无关的人参加。
这等幸运的人自然是凤毛麟角,但也不是不可能有。
例如,程芷衣。
今日家宴,没名没分的她一早就被告知要盛装准备好,于申时到和顺殿去参加皇室晚宴。
这可忙坏了婢女袭香。
“小姐,您不能穿得太素了……”抢下了芷衣手中的淡青色罗襦。
“小姐,您不能梳这种普通式样的发髻……”发丝在手中不停捯着,半天也出不来个固定的式样。
“小姐,您得拿出点做过皇妃的架势来,不能被那些个王爷公主瞧扁了……”满脸奋奋,言辞激动。
芷衣被唠叨得很不耐烦,一把夺过婢女手中的金钗,狠狠剜了她一眼,“要么我不去了,你去?”
袭香这才不敢再说,可停下的只是嘴巴,手里照样不停地为主子打扮。
足足折腾了快两个时辰,总算大功告成。
芷衣站在打磨光滑的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的脸孔,不禁抬手去抚.摸。
还好,两个芷衣的样子相差不是太多,即便照镜子的时候,她也不会有太大落差。
可眼下的造型,她是真心不敢恭维。
——锥子髻,粉脸,浓黛眉,桃红唇,淡粉色罗襦,鹅黄色纱裙,脚蹬天蓝色绣鞋,手中还拿着一条葱绿色的绣花锦帕。
如果在唇畔点颗痣,就是一活脱脱的媒婆。
看样子,婢女把能够找见的所有颜色鲜亮的衣物和饰品都给用上了。
“袭香,你确定我这么打扮不会成为笑柄?”不满地质问道。
婢女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主子,食指杵着腮帮子,若有所思好一会,“小姐,是有点不对劲啊!可是,到底哪儿不对呢?”
芷衣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就是这里不对劲!”
随后,拆了发髻,洗掉脸上的脂粉,坐在妆台前,自己动手化妆。
袭香在一旁不时递上她觉得能够用得上的胭脂水粉,但每次都是擎了好一会,也没有被采用。
“小姐……”她嗫嚅着,“您这妆容,太淡了,在诸位女眷里面,一定不够出彩……”
“不就是吃顿饭吗?出什么彩!”芷衣斥责道。
当她是戏子么?还要浓妆艳抹才能粉墨登场。
才不!
这种场合,若想给龙穆离“好看”,她就只能打扮得得简单到几乎寒酸,毫无重视可言,让别人看到她的敷衍,也算是间接打了龙穆离的脸。
——连发髻都懒得梳,索性将及腰长发在中间拦了一道竹青色锦帕,只兜住发丝,令它不至于凌乱。
妆容自然是最淡的,就用成芷衣最为擅长的裸妆。
至于衣裙,是她惯常穿着的青衣,颜色近白。
脚蹬深青色梅花锦缎绣鞋,上面绣着的几点红梅,是她身上最艳的颜色了。
袭香打量完主子,神色失落,似乎主子这样固执会失掉一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小姐,您这么草率的装扮,想必皇上一定会不高兴的……”自打被特赦免罪,在两位君主之间,婢女的心明显偏向了龙穆离。
“我干嘛要让他高兴?”芷衣不快地回道。心说,接下来的三个月,我要让他一直不高兴。
申时,在袭香的百般催促下,芷衣迈着方步,不疾不徐地前往和顺殿。
今儿的长街格外热闹。
那些不用伺候家宴的太监宫女们,正在着手准备黄昏开始的祈福仪式,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很期待这种难得一遇的集体活动。
最主要的是,立夏这
天,她们可以不用穿宫女服。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能够被允许穿一穿不同的衣裳,足可以安抚她们寂寞的心,——即便宫中正常男人甚少,大多是身子残缺的太监。
在一个拐角处,芷衣遇见了她一直想躲的厉火。
“你……,是要去和顺殿吗?”很显然,他知道了她受邀参加家宴的事情。
她淡然点头,不去看他的眼睛,——不想被那份虚伪的温暖所打动。
“小心点。”他只说了三个字,就与她擦肩而过。
看来,他对连吃两次“闭门羹”这件事还很介怀。
到了和顺殿,只见福海领着一众太监宫婢在宫门外一字排开,躬身候旨。
看到女子身影,大太监马上颠儿颠儿上前。
“姑娘啊,就差您一位了!赶紧着吧!”说罢,躬着身子在前面引路。
芷衣把袭香留在外面,自己不紧不慢地进了宫门。
穿过厅堂,进到里面的套间。
放眼望去,龙穆离单独坐在正对的主位上。
左右两侧,一溜排开的单独桌椅处分别坐着七八个人。
除了辰王爷、新阳公主和驸马池重,其他几个年轻男子都是陌生面孔。
公主和驸马身后,奶娘抱着他们的孩子,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娃。
芷衣很喜欢小孩,便多看了几眼。
那孩子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池重,不过很乖,被奶娘抱着,不哭不闹,顾自玩着手中的小玩意儿,性子很安静,像他娘亲。
“你,过来坐着!”穆离似乎有些不满,声音冷冷地。
芷衣没有马上照做,正视他,福了福身子,“皇上大安。”
“过来。”透着不耐烦。
扫视周遭,芷衣没看到再有空位,便不得不遵旨,垂首前行。
心说:这顿饭必定要难以下咽加上消化不.良了。
行进中,她用余光打量路过的几个年轻男子。
一个文质彬彬,一个兴高采烈,一个趾高气昂,一个沉稳练达,一个傻里傻气。
打量完,也到了穆离近前。
绕过桌椅,在他身边的偏座上坐好。
“好了,人到齐了。”穆离端起酒樽,抬眼环顾四周,“今日立夏,举行家宴,愿老天庇佑,我龙氏血脉皆身体康健,永世无虞。”
语毕,仰头,喝光美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其他人等欢呼之后,纷纷饮尽杯中酒。
只有芷衣,迟疑着,只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下。
她心想,应该没人能计较她喝多少。
然,杯子还没放下,就有个狂妄的声音开了腔。
“我说,这位前九公主、前辛狄皇妃,大家都把皇上恩赐的美酒给喝光了,为何你只沾沾唇便罢了?难道,仗着自己坐在皇上身侧,便可以行使特权了吗?”
芷衣循着声音望去,是哪个趾高气昂的男人在挑衅她。
说话的,是坐在她这一侧酒席中间位置的红衣男人,看上去就是个没教养的东西。
但她并未还嘴,只嫣然笑着,——他的话明着是针对她,实则有点向皇上发难的意思。自然,还轮不到她来出头应对。
果然,穆离看向说话的人,“耀桢,你的意思是,她杯子里的酒,必须得喝完,是吗?”
“当然。否则,就是忤逆皇上!”龙耀桢态度坚决。
穆离不再言语,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目光挪向芷衣,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其余人等瞄了龙耀桢一眼,又纷纷面面相觑,最后,心照不宣地看向自己的杯盏。
“芷衣,朕现在给你介绍朕的五个弟弟。”穆离收起冷笑,大手一抬,指向距女子坐得最近的人,“这是朕的四弟,敦王爷龙耀聪,为人忠厚老实,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个美食。”
芷衣微笑着站起,福了福身子,“敦王爷。”
龙耀聪也跟着欠起身体,傻笑着点头。
一身儿淡紫色锦缎,裹着壮硕的身材,样子确实忠厚,甚至有些呆板。
穆离又指向敦王爷邻座的男子,“朕的五弟,众王爷中最能干的一个,恭王爷、惜岳将军龙震寰。别看他年纪不大,但已然战功赫赫。远的不说,辛狄国,就是他领兵拿下的。”
芷衣一边福礼,一边打量这位会打仗的皇子,——二十岁上下,相貌堂堂,神色庄重,一身儿青衣,且不带任何多余的饰物,胸口若隐若现结实的肌肉块,看上去就是个习武的人。
虽然从穆离的口吻听得出他对这个弟弟的赏识,但恭王爷人如其名号,并不居功自傲,照样跟他四哥似的,起身,回礼,只是神情不卑不亢。
穆离满意地点头,继续往下介绍。
这回,轮到刚刚找茬挑刺那个人。
朕的六弟,晋王爷龙耀桢,拥有信城最大的教坊,在我们这些兄弟中,他可是最有钱的主儿。富可敌国谈不上,至少,在信城的富人圈儿里,他是头一号。”也听不出是褒是贬,寥寥数语,似乎不愿多谈。
芷衣淡然点头,微微屈膝福礼。
龙耀桢连站都懒得站,倨傲地仰着头,眨了一下眼睛,算作回应。
“芷衣,看来晋王爷对你刚刚不喝酒的事情还心存芥蒂呢,待会,你记得去敬一杯。”穆离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女子稍微发怔,旋即,小脸上挂满了笑容,声音清脆又欢快,“芷衣遵旨。”
穆离接着指向坐在这一侧最远位置的蓝衣男子,“老七,谨王爷龙耀炀。此人哪儿都好,就是嘴巴不饶人,以后你就知道了,哈哈哈……”
并不多言,竟然罕见大笑,如此随意的口吻,一看便知关系妥帖。
芷衣福礼的当口,谨王爷不着调的性格特点便显现了出来。
“皇兄只管取笑臣弟便是,反正美人在侧,什么血脉亲情全然不要放在心上啦……”面部表情是强作出来的不屑。
毫无顾忌地不羁回应,倒是很合芷衣的胃口。
递了一抹友好的笑意过去,没料,这个连皇上都敢打趣的大男人竟然红了脸膛,急匆匆端起茶盏来喝茶掩饰,却莽撞得差点呛到。
芷衣被逗得忍俊不禁,为了不笑出来,低下头,假意整理袖口,却藏不掉眼中的笑意。
穆离看在眼里,神色不快起来。
随即,指向坐在谨王爷对面的年轻男子。
“朕最小的弟弟,慎王爷龙耀琛。这孩子是所有皇子中最有才情的一个,可以说,整个苍域国也找不出比他渊博的人。唯一的缺点嘛,就是太雅致,朕真希望他不要这么不食人间烟火。”难得一见的语重心长。
芷衣望着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优雅地向他施了一礼。
对方站起,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白皙的脸庞看上去像个女孩子。
芷衣觉得,男人啊,可以干净,也必须干净,但是不能太干净。
如果干净过了头,就会给人“娘”的感觉。
这位慎王爷虽然还不至于“娘”,但如果他再这么“干净”下去,年纪稍微长一些之后,必定走入“娘”的行列。
这是芷衣给他的最直观的评价。
剩下的跟慎王爷坐在一侧的,分别是公主夫妇和辰王爷龙占辰,却没见到辰王妃的身影。
这个可怜的女人,从大婚那日起,就没有在众人视线中出现过。
芷衣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决定不忍,把心中的一大疑惑说了出来。
“皇上,据我所知,先帝行大,皇上你行二,这里又有五位王爷,那么,行三的那一位……”声音很小,收着问的,怕有禁忌,没有全说出来。
穆离的眼神儿稍微黯淡下来,“老三小时候就夭折了。”
芷衣马上捂住了嘴巴,声音“嗡嗡”的,“对不起啊皇上,我多嘴了……”
穆离没有理会,拿起一个空酒樽,亲自斟满美酒,“去,向晋王爷赔罪。”
“哦……”女子乖巧起身,恭谨地端着,走到龙耀桢面前。
“晋王爷,芷衣确实毫无酒量可言,所以才没有喝光皇上所赐美酒。不过,晋王爷之前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一切都是芷衣不对。现在,皇上亲自斟酒,且用了最尊贵的金酒樽,就请晋王爷喝了这一杯,不要再计较芷衣的过错了。”声线前所未有地柔和,若细听,还带着些微的颤抖,楚楚可怜的小样儿,着实让人心动。
然,龙耀桢并不领情,目光冷冷地瞥向别处,摆明了要跟她过不去。
芷衣作出委屈状,咬了咬下唇,扭头看向穆离。
穆离微微昂首,那意思就是:如果他今天不喝这杯酒,朕绝对不会饶恕你。
收到讯号,芷衣又看向龙耀桢,“晋王爷,如果您实在难以消气,芷衣愿意接受任何责罚。可这毕竟是皇上亲自斟的酒……”
这时,坐在龙耀桢身边的龙耀炀出声相帮。
“六哥,你说你一个大男人,何苦跟个弱女子过不去?不就是一杯酒吗?你要是实在不想喝,弟弟替你!”说着,就要站起来接酒。
龙耀桢脸上挂不住,一只手臂伸出去挡住弟弟,另外一只手接过了酒樽。
“本王只是想让你知道,即便皇上再宠爱你,你也没有特权。听见了吗?”颐指气使地对女子说道。
芷衣谦卑地微笑着,“芷衣今后一定谨遵王爷教诲,好生做人。”
龙耀桢这才不情愿地把酒樽放到嘴边,慢吞吞地喝了下去。
女子双手接过空酒樽,莲步往回走。
走的时候,嘴角噙笑,那表情就好像得到了什么宝贝。
穆离微微歪头,舌尖在腮帮子里来来回回地拱动,玩味地看着由远及近的倩
影。
“满意了?”待她走到身边坐下,他轻声问了这么几个字。
她稍事一怔,有点被拆穿的轻窘,“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不是你让我敬酒的吗,应该问你,这回你满意了吗?”
穆离不再理她,又对着众人举起酒樽。
“今天是家宴,奴.才们都在外面候着,大家不必拘泥礼数,最好像民间百姓人家那样畅聊。”每次家宴他都会这么说,但说了也是白说,没人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忘记自己的身份。
“谢皇上。”众人纷纷起身。
本来坐得好好的,他一句话,所有人就得放下到嘴的酒菜,急匆匆谢恩,反而更让人吃不好饭。
“除非你不在这里,否则,没人敢毫无拘束。”芷衣只动了动嘴型,没有发出声音。
然,这逃不过会唇语的人。
“不要以为朕特许你坐在身侧,你就可以胡言乱语。耀桢说得没错,是应该好好教训教训你……”夹菜的工夫,穆离压低声音说道。
“可不是我要来参加这个家宴的,是你非得逼着我来。来了又诸多要求,还要遭受各种非议。是不是非得让我难受你才能好受啊?”依旧用的唇语。
她是要对付他没错,但不能锋芒毕露,如果让别人听见她这么跟他说话,碍于面子,他一定会惩处她。
即便饶了死罪,受活罪也犯不上啊!
偷鸡不着蚀把米的蠢事,她是再也不愿意做了。
穆离读懂了她的话,放下银箸,扭头盯着她,“如果你再这么放肆,信不信会有人提请朕把你给杀了?”
其实是个善意的提醒,可从他口中说出来,跟威胁毫无二致。
芷衣闭紧了嘴巴,把已经准备好的反驳言辞都咽了下去,转而专心对付眼前的美食。
刚吃完一盅血燕,还没来得及擦嘴,就听见了一声轰然巨响。
所有人先是一惊,然后,都看向揸着双臂怒目而立的龙耀桢。
他眼前的桌子已经被掀翻,食物杯盏乱了一地,场面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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