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衣进了房间,到桌旁剪好烛芯,然后才坐在了小床边。
给袭香号了脉,情况跟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太大差别,尚无起色。
坐了一会,把编好的故事在心里念叨了几遍,她才开始跟婢女说话。
“袭香,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故意卖了个关子。
指肚一直按压着脉搏,此时明显感觉到了跳动加强询。
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竭力克制那份悲伤,芷衣的口吻刻意带着欢快。
“袭香,我跟你说啊,其实,你的弟弟妹妹现在是安全的!刚刚,我用毒药逼问他,把他给吓坏了,然后就说了实话。原来你的弟弟妹妹早在三年前就逃走了,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有抓到过他们,只抢得了他们身上的东西。你这个傻丫头,白白装了三年的哑巴!”本是预先想好的说辞,默默念叨了好多遍,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了霰。
脉搏又强烈地跳了起来。
“傻丫头,快点好起来吧,咱们还得去找你的弟弟妹妹呢,是不是?这回可踏实了,你不用再做任何人的棋子儿,你就做你自己,做我的好姐妹袭香。你啊,不再是我的婢女,而是我的姐妹,行不行?嗯?”絮絮的,透着十足的耐性。
说这些话的时候,女子的眼睛渐渐湿润。
她不知道袭香和原来的芷衣是如何在辛狄国相依为命三年多的,但从袭香的叙述里可以看得出来,她很依赖这个所谓的“主子”。
在这男权当道的时代,女子活得本就不易。
何况是袭香这样身份卑微的姑娘,为了保住家人性命,只能任人摆布。
正感慨着,芷衣不得不停下思绪、止住泪水,——袭香的脉搏倏然间虚弱下来,比之前的还弱。
“袭香,你别睡啊!听话,振作起来……”轻轻拍打如白纸般没有血色的脸颊。
婢女没有反应,脉搏亦没有回应。
芷衣有点慌了,不停呼唤婢女的名字。
“袭香……,你听话,醒一醒……”
脉搏越来越弱,渐渐的,几乎摸不到了。
“袭香,你的弟弟妹妹还等着你去寻找呢,你不能一睡不醒啊……”哽咽着,抚摸婢女的面庞。
可任凭她怎么呼喊,床上的人执意撒手离去。
最后,芷衣完全摸不到袭香的脉搏。
颤抖着,把指肚压在袭香的颈部动脉,那里已然不再跳动,安安静静。
“袭香——”芷衣悲恸地喊了出来,泪如雨下。
摇着逐渐冰冷的身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若是不跟袭香说她的弟弟妹妹早已脱险逃走,她就不会那么安心,以至于彻底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
“不——,袭香,你不能死……”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可怜的婢女,悲伤仿佛潮水,吞噬了女子的身心。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
大太监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芷衣姑娘,您请节哀啊!既然人已经不在了,奴.才得把尸身抬出去殓葬……”福海躬着身子,小声儿说道。
芷衣回头,泪眼婆娑地瞪视他。
“你是第一个发现她自杀的人,为何不马上请御医相救,而是找了那个什么专门给宫婢医病的庸医?如果及时让御医处理,她可能就不会死!”
福海听了,马上苦着脸跪在她面前,“姑娘,福海冤枉啊!福海一点也没敢耽搁,都是按照规矩办的。宫中的太监和婢女,确实是没有资格让御医给瞧病的,后来还是皇上开恩,才让御医过来给看看……”
“你们都不是好人!都是草菅人命的恶徒——”芷衣嘶吼着,发泄心中的痛楚。
大太监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主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来到小床边,穆离弯下腰,扯起趴在尸首旁的女子。
“放开我——”她挣扎着,不肯起身。
奈何体力有限,还是被揽腰拎起。
穆离冲大太监使了个眼色,便拎着女子往门口走去。
大太监赶紧吩咐其余几人着手处理婢女的后事。
芷衣眼看着太监们想要搬动袭香,便大声嘶喊袭香的名字,使劲儿挣着。
“让我给她做最后的整理,求你……”末了,她哭着哀求,泪雨滂沱。
穆离止住脚步,沉默一瞬,放开了她。
芷衣获得自由,马上奔到衣服箱子前,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套崭新的粉色纱裙。
“你们,都出去等着!”到床边,对太监们说道。
大太监扭头看了一眼主子,获得批准,便带着小太监们,呼呼啦啦到院子里去恭候。
“你也出去!”芷衣头也不回地对穆离说。
他并未挪步,顾自转身,背对床边。
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强求,开始为袭香换衣裳
“袭香,你曾说过,等你攒够了钱,一定要做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你穿着她上路吧!”一边说,一边脱下婢女身上的旧衣裙,换上新的。
待换好了衣裳,她又去梳妆台那里找来胭脂水粉,为袭香化妆。
妆容化好了之后,在小抽屉里寻了几样婢女平素赞不绝口的首饰,一一戴上。
一切都做完,就拉着袭香冰凉的手,定定地望着她。
穆离等了片刻,咳嗽一声,福海就带着人进了屋子。
芷衣还是不肯离开,被穆离抱着,扛在肩头,悠荡着出了房门。
“福海,你们要是敢打首饰的主意,袭香的冤魂一定会回来找你们的!”芷衣大声威胁道。
大太监被说得哭笑不得,“姑娘您放心,奴.才们再缺钱,也不会发死人财。”
“还有,桌子上那几块羊骨,记得给她带上——”嗓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姑娘放心,奴才会把袭香的后事办得妥妥当当。”福海跟出门来,点头哈腰,对半吊在空中的女子承诺道。
芷衣没有回应,脑子里狂乱地回想着袭香还喜欢什么东西。
可是,直到出了禾止小筑,来至云晖宫,她也没能再想出一两样来。
龙榻边,穆离没有像平素那般把她丢在榻上,而是动作温柔地把她的身子放好。
芷衣呆愣地看着龙榻上方的纱帐,眼珠儿在眼眶里不停地挪移着,可她的眼睛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朕问你,你对袭香说的那个‘他’,是不是莫布图?”穆离上了龙榻,盘腿坐着,低头俯视。
“是。”出乎他的预料,她竟然回答了。
声音沙哑得像蚊虫叫,还是清楚地做了肯定。
穆离蹙起眉头,虽然早就有所猜想,可一旦被证实,到底还是有点惊讶。
惊讶于莫布图的胆量。
一个亡国之君,竟然跑到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若没有一点超常的魄力,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是不是易容了?”没有把自己猜测的那个身份说出来,而是问了这么一句。
如果女子再次肯定,那他就能够断定一切。
“是。”她艰难地发出声音,泪水又涌了出来。
穆离没有再问下去,顺势躺在她的身侧,结实的臂弯搂住了瘦弱的身子。
这一次,她没有反抗,由着他搂抱。
“好冷……”好像真的很冷似的,她颤抖着苍白的唇,吐出两个字。
他便放开她,脱掉自己身上的衣裳,半.裸着身子,再度拥紧她。
“她死了……”泪水又流出来,频频抽泣着,“我好没用,救不活她……”
吻了吻她的头顶,穆离把大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摩挲着细嫩的肌肤,抹干肆意横流的泪水。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跟你没关系。”
“不……”芷衣摇头,“她一定是觉得没有保护好我,怕莫布图为此迁怒于她的弟弟妹妹,所以才自戕的……”
想到最终的缘由是因为暴君要了她,心底的怨忿便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稍一偏头,含住了他的手掌。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落齿,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狠狠地咬下去。
穆离拧紧眉头,却没有反抗,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由着她像一只狂戾的小犬,咬啮着他的手掌。
她尝到了鲜血的味道,腥腥的,咸咸的,令人没来由地兴奋。
还是不肯撒口。
继续咬下去,咬到了骨头,硌住了牙齿,再也咬不动了,终于疲累地松嘴。
而他的手掌,早已鲜血淋漓。
那块肉没有被咬掉,可利齿咬透了手掌,几个小小的血窟窿不停地渗血,样子很是恐怖。
“解恨了吗?”穆离没有管流血的手,而是轻声问她。
好像这一口挥泄掉了她的大部分怨恨,原本混乱不堪的神经也开始归位。
“不解恨。”倔强地回了一句。
“那就换一只咬。”又把另外一只手递到了她的唇畔。
没有迟疑,她又张开嘴巴,含住手掌,再度咬啮。
许是没了力气,这次比方才轻了一些,但还是流了血。
终于,她把他的手掌吐了出来。
“好了,你现在有借口惩处我了!忤逆犯上、损害龙体,还有什么罪名?一并压过来吧!”嫣然笑着,血红的樱唇之间,露出染血的贝齿,看起来血腥又悲凉。
穆离不理她,随手扯碎了榻边的袍子,撕了两条,分别缠在两个手掌上。
刚包好伤口,又有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很快,两块布条几乎染透。
芷衣咬牙切齿地看着,心说:干脆破伤风死掉才好呢!
“心里舒坦点了?”他没有再
摆弄受伤的双手,若无其事地问。
她不语,转过身子,背对他。
他顿了顿,起身下榻,去桌旁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回到榻边。
“喉咙哑了,起来喝点水。”明明很关心,口吻却淡淡的。
她不理他,——一国之君伺候她喝水?那又怎样!
“如果你还想再痛痛快快地骂朕,就赶快好起来!”不疾不徐说道。
这个说法还算有效,她迟疑了片刻,缓缓起身,接过茶盏,先闻了闻,确定没有可疑,然后才抿了两口。
穆离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轻扯唇角,不予点破。
望着茶盏上的斑斑血迹,芷衣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内心几番挣扎,心软下来,又逼自己再硬回去。
拿着杯子想要下床,却被穆离给拦住。
“别回去了,就在这里吧!朕不会要你。”后面那句补充,说得有点苦涩。
随手接过茶盏,信步踱到桌子那儿,放好,却没有马上回到榻上。
坐在桌边,望着榻上的人儿,“如果有一天,朕死在你面前,你若是能为朕流下这么多的眼泪,朕便可以笑着瞑目了。”
芷衣愣了一下,怎么都没想到,从暴君嘴里会说出这种话。
怎么?
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是为了表达他的一片深情吗?
不待她有所回应,他站起来,去衣架上拿了一件袍子,穿好。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不要回禾止小筑。”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芷衣顿坐在榻上,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寒凉感再度袭来。
抻起被子裹在身上,还是无法抵御由内而外的寒意。
袭香死了,一个成天在她面前活灵活现的人,就这么死掉了。
任凭她如何努力拉着,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袭香义无反顾地咽了那口气。
呼——,生命实在太脆弱了。
而那个该死的莫布图,竟然视人命为草芥,对婢女的安危不管不顾。
倒是暴君,态度出人意表。
他不仅没有把婢女的死看得多么微不足道,甚至还安慰了她。
——他是安慰了她没错吧?
芷衣有点不敢确定,——这像是暴君能够做出来的事儿吗?
转而想到自己还咬了他,……有点不厚道吧!
无力感袭来,慢慢歪着身子,最后,躺在了榻上。
有困意,却睡不着,脑子里翻江倒海般闪过各种各样生离死别的画面。
一会是程芷衣的,一会是成芷衣的。
最后,她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漫天飞雪中,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少年策马前行,他们的身后,是冲天火光。
她不清楚他们是谁,但他们的相貌似曾相识。
芷衣并不知晓,同样想着这一幕的,还有御书房里的穆离。
他端坐在金丝楠木椅上,重复着不知上演了多少遍的深切回忆,记忆中始终挥之不去那个拥有倔强眼神的红衣女孩身影。
“呼——”大口呼气,为这棘手的缘分。
普天下的女子,都以得到他的宠爱为荣,偏偏她,不屑一顾。
这一点,她始终如一。
只不过,现在的她更加外露,喜怒形于色,但也更加狡黠。
以前的芷衣已经够他耗费心力的,改变后的她不拘礼数甚至有些离经叛道,这更让他头疼。
来硬的,根本吓唬不住她,反而能激起她的战斗欲。
就算每次都能强要了她,对他而言,却不觉得欢愉。
强扭的话确实不甜,他不想再一厢情愿地行周公之礼。
可若是来软的……,以前又不是没有那么做过,那么多年的宠.溺,她不是照样不买账么!
偌大的国家他都能够治理得好,却摆不平一个小女子,真是有够讽刺的!
这么想着,穆离苦笑出声,用还在渗血的手拿起毛笔,舔饱了墨汁,在纸上写下“禾止”两个字。
禾,取用“穆”字的左半边;止,取用“芷”字下半边。
正望着墨字出神,敲门声响起。
心知大太监在处理袭香的后事,别的奴.才是不敢来这里的,再联想到刚刚确定的事情,蓦然警觉起来。
“谁?”他沉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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