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使臣来朝从不冷清,此次也不例外。
“沉香木镶玉如意一双,岫玉如意一双,雕龙凤镂喜字纹金蜡扦两对,白玉鸳鸯扣两对……”南楚使臣口不干,舌不燥讲了半个时辰不带歇,也没打算歇。
满朝文武一头雾水,若说南楚示好,手笔不可谓不大,听这礼单怕是恨不得把南楚的奇珍异宝全数奉上,可怎么尽是些雕龙画凤,鸳鸯成对的,理论上大梁没有能联姻的皇室之女了呀!
“行了,行了,使者不要再念了,朕都听乏了,无欲无求,使者厚礼朕不会留!”梁帝越听越不对劲,这不像朝贺之礼,更像聘礼,南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使者闻言,知趣打住,轻咳一声,行大礼正色道:“臣奉楚帝之命出使贵国,其一,拜谢梁帝陛下宽仁怀柔,送我皇子晟王殿下归楚,共聚天伦,我皇感激陛下盛德;其二,我皇闻梁帝陛下有一公主,名曰莅阳,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我皇五子晟王殿下逸群之才,温文尔雅,特求娶莅阳公主,愿陛下成其佳话,牵其良缘!”
挑衅,**裸的挑衅,宇文霖分明私逃却妄称送归,这个口头便宜南楚愿占大梁也不想争,但莅阳公主下嫁宁国侯天下皆知,礼部,司天监更是致力操办此事,滑国,云南等藩属也上疏祝贺,南楚装聋作哑,不是挑衅是什么?不知他们哪来的底气和勇气。
上邦大国总归要有上邦大国的风度,梁帝不怒,威严却令人不能抗拒:“宇文霖是如何归国朕不屑和你争,人虽走了,朕有心让他随朝伴驾,易如反掌。至于求亲,南楚过于闭塞,没及时了解天下消息,朕不怪你,我朝肃宇将军,宁国侯军侯爵谢玉,文武双全,执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朕岂能舍美玉而取顽石,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轮不上宇文家了!”
“待晟王殿下成了陛下的乘龙快婿后,随朝伴驾是本分,理当易如反掌。”使者的脸皮厚到令人汗颜,一再呈口舌之利,心肠好的大臣为他捏一把汗,只盼死的不要太惨。
“放肆,”梁帝怒斥一声,顿了一下,怒而不发,堂堂帝王怎能纡尊和区区使者计较,“使者粗鄙,不知文墨,未解朕意,朕不妨清楚告诉你,朕的莅阳已下嫁宁国侯,宇文小儿休要痴心妄想!”
使者毫不在意梁帝已然不悦的脸色,继续强词夺理:“梁帝陛下,莅阳公主不是尚未下嫁吗?再说,”使者环看大殿一周,刻意提高语调,似要让所有人都听见“莅阳公主已委身于晟王殿下了!”
“放肆”这个声音没有梁帝那么浑厚,可不失凛凛威严,宁国侯抢在梁帝之前说话了:“公主清誉岂容尔等屑小诋毁!”
宫闱秘事不是为臣者该关心的,不过谁没有个猎奇心呢?一时间武英殿上百双眼睛齐齐看向正气凛然的宁国侯。
“不知这位是谁?本使所言之事怕不是你配管的吧!是虚是实于你何干?”使者转身,扬起下巴以示倨傲,斜眼瞥着高他半个头的谢玉。
机灵的大臣赶紧介绍:“使者未免所闻孤陋,这位是宁国侯,肃宇将军谢侯爷,谢玉,也是陛下亲选莅阳公主的驸马!”重点必须突出。
军侯爵兼任秩二千石的肃宇将军竟这般年轻,这恐怕是使者没料到的,可梁帝他尚且不惧,谢玉面前怎能示弱:“小侯爷,失敬,失敬,本使收回刚才所言,这件事确实与小侯爷有莫大关系,至于本使是否妄言,小侯爷试过不就知道了吗?”
有些人作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当然,不排除他今天撞大运的情况!
谢玉敛起锋芒,恢复一贯的恭谦温和,玉树临风,淡然道:“若和尔等胡言乱语一般见识,岂不正中了尔等下怀,激将离间之法,本侯早已识破。清者自清,尔等何不拭目以待,”此言一出,南楚使者解释与否都那么苍白无力,骤然,空气里拂来一抹杀气:“还有,说什么都要说莅阳公主的坏话!”
一语点醒梦中人,是啊,梁楚最近一点也不太平,指不准说打就打,朝堂上使点卑劣肮脏的手段,意图挑起内乱,这或许才是南楚本意,信口雌黄之言不足为信。
话语占住上风,梁帝也平静发言:“朕昨夜接密报,楚帝在京内竟遭行刺,朝中混乱,暗调军马,妄动刀兵,值此动荡之时,不必再循寻常俗礼,传旨:擢谢玉为镇南将军,统巡防营,增邑二百户,军侯爵加锡赐四品阶,下月初六,即十日后于迎凤楼迎娶莅阳公主。擢礼部尚书陈元礼,司天监上官博督办,切勿草率。请使臣入住使馆,拭目以待朕的爱女出嫁,使者贺礼,让宁国侯代替巡防营谢过吧,如此军资也是一则美谈!”没有风声,南楚也不敢妄议公主,这事散朝后得仔细问问皇后。昨日夏江密报南楚暗中调兵,虽然一时猜不透南楚此时联姻有什么意图,但梁帝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
战时才有调兵权的杂号将军从三品肃宇将军升为从二品镇南将军,意味着谢玉有属于自己真正管辖的一支军队,像赤焰军之于林燮一样,巡防营从今后兵种配置,赏罚制度,调任换防,这么说吧,除了固定军饷,士兵人数谢玉不能做主,其他已和自己的侯府私兵没有区别了,他有了自己名副其实的军团。军侯爵加阶后能调动品阶以下的地方常备军将领,若是一品军侯,那么全天下除了禁军就都能随意调动了,林燮也没能有此殊荣。十七岁到二十岁,三年来谢玉的仕途也是扶摇直上,加之又尚公主,这个年轻人的前途简直无法估量,不知多少人眼红不已!
谢玉领旨谢恩颇有宠辱不惊的从容,他不是淡泊名利的隐者,只是此时他暗想:十日,也许变数太多!
散了朝,与来来往往的朝臣们寒暄,客套一番后,太阳也快爬到头顶,这位加官进爵的驸马爷递上个请安折子,就等候在宫门口,他第一次如此正式约见莅阳,出乎意料地成功了!
“谢玉,你说今天带我去玩?”一身鹅黄便装的莅阳蹦跳着走向谢玉,她还是头一次大大方方地便装出宫玩耍呢,以前不仅要扮宫女战战兢兢,躲躲藏藏地出宫,而且费尽心机还不一定能走出宫门。
莅阳的俏皮活泼印在谢玉眼里化为无限宠爱,他迎上莅阳,满脸笑意:“是,听纪王兄说你最喜欢出宫逛广文门外的小吃街,今天巡防营没事,天气也好,我就想着带你出宫走走!你以前出宫不容易,以后你只需说出宫找我,母后应该不会阻拦,不过,这样的机会怕是没几次了!”说到后面,他又有些黯淡下去,毕竟,今天约莅阳出宫是要告诉她一些事,在她还不知道前,由自己亲口告诉她。
听谢玉喊纪王兄和母后那么顺口,莅阳没来由红了脸,这人,进入角色真快!
堂堂正正地出宫就是不一样,从凤仪宫到宁国侯府的路上莅阳见到禁军就巴不得他们认出自己,然后自己大摇大摆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只能低眉顺目地行礼,不会再入从前般冷酷把自己送回凤仪宫,这感觉,真棒,谢玉跟在后面,一路笑脸。
换了便装,已是正午,谢玉就先带莅阳去金陵甜点最有名的糖沁阁吃午饭。
一桌子甜食,没有哪一样不合口味,莅阳有些左右为难了,这也想吃,那也要尝,孰先孰后着实难抉。
“一样一样地尝尝吧,应该都是你爱吃的,绥王兄说你最爱甜!”谢玉把南瓜冻推到莅阳面前,又剥出一个蜜醩红薯晾着,宠溺莅阳于谢玉不是一个习惯,而是条件反射,只是不知,这些糖能不能甜进她的心里。
有些话总是要说的。
“莅阳,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的话,”谢玉把目光投向窗外,更像是自言自语“南楚的使臣今天来求亲,带了很多聘礼,要为宇文霖求娶你,父皇,不,陛下下旨,我十天后将在迎凤楼迎娶你!”他拉回目光,与莅阳带着疑惑的眼睛对视,终于下定决心“莅阳,你可以选择的,”之后,声若游丝“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帮你!”
才听到宇文霖莅阳就触电般停下“狼吞虎咽”,再听见求娶,一瞬间莅阳也动摇了,曾几何时苦苦执念的幻想现在却如此真实的摆在面前,触手可及,但对此时此刻的莅阳来说,这还是自己最渴望的选择吗?其实已经不是了!
谢玉于她,不知从何时起就烙印在她的生命里,无论是舍命救她的无畏,还是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连那杯决绝的情丝绕,都是无法忘记的存在,悲喜交加,苦甜参杂,或许,这才是爱!
“谢玉,我等着你来娶我!”莅阳的笑,暖进那人骨子里。
“什么?”谢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答复,他做的准备全是针对另一种结果,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所言。
“我说这家的甜点真的很好吃,以后你每天都来买然后送进宫给我,”想到自己十天后就嫁给他了,又改口“你每天都要来买给我!”莅阳不知道自己的话给谢玉那么大的冲击,以为他是开玩笑才装作没听见的,就转移了话题。
“莅阳,刚才你说什么我真的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就一遍!”谢玉睁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瞳无辜地看向莅阳。
“哼,好话不说两遍!”
“不用说两遍,就说一遍,好不好?”
“不好!”
肆意地疯了一下午,把莅阳送回宫谢玉才回侯府,巡防营全权由自己做主了,需要处理的事真的比牛毛还多,还有十天就要娶莅阳,要学的礼仪,要准备的事宜更是乱都乱不清楚,一想起莅阳得知最近几天都有礼部尚书陈大人来教习礼仪时那一脸茫然地表情,谢玉就不觉笑起来,陈老夫子的死板严苛是在朝中出了名的!
这种惬意很快被眼前之人打断了。
“夏江?夏大人何时光临寒舍,本侯怠慢了!”才到院子,谢玉就看见悠然自得的夏江坐在厅中。
“来了有一会儿了,知道侯爷陪着公主,不便派人打扰,就自己喝着侯爷的好茶,静候侯爷了!”夏江没有起身迎接谢玉,姿态更像是这侯府的主人。
虽说是一个阵营,谢玉却不愿意和夏江多话,怎么说,两个其实算是朋友的人一说话就膈应,赶快把要说的说完,然后泡个澡去睡觉了,谢玉心想。
“夏大人有什么事就说吧!”
“宇文修(楚帝)被刺杀,你知道谁干的吗?”夏江知道谢玉不会玩这种无聊的猜谜游戏,就自问自答“他亲儿子,逸王宇文炽,有意思吧!儿子杀老子。”
谢玉抬眼一撇,帝王家这些事不是家常便饭吗?他知道夏江的重点不会是感慨天家无情,懒得问,等他自己说。
谢玉真是无趣,不说到重点他就没反应,夏江心里恨恨想,聪明人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又讨厌和聪明人说话,没有成就感。
“谢侯爷还是那么沉得住气,好,就算在下自讨无趣了。那是我去调查毒人时不经意查到的,原不想去南楚,毒人你我还不知道底细吗?又怕落人口实,就去一趟呗,结果收获不小,也不枉此行啊!”除了毒人处谢玉眼里还有些变化,其他的仍置若罔闻,夏江喝了半盏茶,又继续:“侯爷,接下来就得听仔细了。宇文炽是楚帝第八个儿子,不捣腾几下这辈子跟皇位基本就没关系了,这小子人不大,和你差不多,二十来岁的得志少年,野心倒不小,他仗他爹的宠爱把军方搅得一塌糊涂,都快分立成两家了,这不,一有军权,翅膀就硬了,先是买凶杀他爹,后来我一教导下,他就觉得要敲打敲打大梁,争取立点军功直接跟他爹分庭抗礼,孺子可教吧!所以侯爷也快立功了!”
“求亲的事也是你教的?”谢玉争取不说废话,心里也开始分析南楚的利害得失,各层关系了。
夏江偏过头一笑,又严肃解释:“侯爷,这件事你可不能冤枉我,我只是说出兵要有名,可没说有什么名,再说,他要以求亲不成为名不惹天下人笑话吗?鬼知道他怎么想起玩这一出。”他不急不慢拿起一个点心,弯起半边嘴角“估计是宇文霖教的吧!双雕之计,何乐而不为呢?侯爷,你说是吧!”
“夏江!”谢玉的语气可以生吞了一个人,该死,这件事他怎么会知道!
夏江笑得更灿烂了:“侯爷别动怒,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和公主天作之合,十天后我还等着喝喜酒呢!得到了的人,你还害怕会失去吗?”
“夏江我警告你,你可以利用我做任何事,只要你有这个本事,但是,别想在莅阳身上打任何主意。”也许他和夏江的区别就在于玩弄权术,算计利用时夏江连感情都不放过。
夏江真是越来越开心了,波澜不惊的侯爷原来还有这么多花花心思:“侯爷一往情深真是让人感动,打公主的主意夏某人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有机会了,想必侯爷你是不会记得一个喂了豺狼虎豹的小小医女吧!”
夏江的侦查天赋不得不让人佩服,蛛丝马迹只要他有心,没有什么能逃脱那双鹰鸷般犀利的眼睛。
看谢玉紧握的拳头,逗宁国侯还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呢!
“侯爷,这些都是小事情,我不好奇不会深究的,我今天来是告诉你出兵南楚有的是条件展示侯爷的神机鬼谋,好好利用!其他事是夏某人多嘴多舌,侯爷不要往心里去,可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看我俩多年的交情不发请帖给我啊!”
目的达到,夏江欢笑着回去了,机谋巧变他自叹不如谢玉,但谢玉的软肋太致命,也太明显,莅阳公主是他一辈子的劫。
谢玉独自坐着,是啊,他又何尝没有算计感情呢?也许还不仅仅只是一次,又怎么只会是一次,下一次,莅阳,我保证,这一辈子下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我保证,盯着今夜并不圆满的月亮,谢玉默默起誓。
“来人,传话给赵将军,让他去请卓庄主入京,参加我的婚宴,全福!”
有些事他还要思量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