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离没有单独给卫凌重新命名。
就直接改了姓,唤做魏子凌,算是认下了这个流落在外的孩子。
太后得知这件事情,是虞澜清亲口跟她说的,慈寿宫闭宫已久,许多事情,太后早就不过问了。
“都八岁了。”太后听完虞澜清的话,沉吟了一下,“皇帝认了便认了,虎毒尚不食子,皇家的名声,总归还是要留一些给世人看看,南泉寺的姑子。。。”
太后沉默下来,没有再继续说,好半响后,才拉过虞澜清的手:“那孩子,你就别再揽到自己身上了。”
就算是国母,也不要勉强自己做太多心不由己的事情。
虞澜清看着太后已经越渐浑浊的眼眸,点头应下来:“母后放心,清儿如今。。。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人这辈子哪能没有几件迈不过去的事情,虞澜清越是这样说,越是忘不掉,太后没拆穿,只道要好好的,让京香送虞澜清出去。
太后没见魏子凌,寄养在外八年重回皇宫的二皇子一事,也成了京城里如今最热闹的八卦消息。
魏子凌暂时没有定下养母,他独自住在澜院附近,离学堂倒是很近。
住进来已经第三天了,身边只有魏离亲自挑选嘱咐送来的姑姑。
这三天,魏子凌在自己的房间里捣鼓,不许任何人进来,除了必要的几句交流以外,他不和任何人说话。
房间寝房的小角落里,摆着一块自己雕刻的,简陋的木板。
上面写着:恩师莫师太之灵位。
这几个字,是魏子凌刻上去的,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魏子凌看着这块牌位的时候,眼神却分外的柔和。
宫外的南泉寺,从来不是个什么清净修行的去所。
坐落在凡俗中,又怎么可能真的脱俗呢?
满寺庙的姑子,只有莫师太,是真的疼他的。
只可惜,善心的人总是被人欺,莫师太顾不住自己,也顾不住他。
“师太,凌儿进宫了。”魏子凌跪在牌位前,说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是亲眼看着莫师太咽气的,连哭都来不及,更别说给莫师太下葬了,莫师太的东西藏在床下暗格里,交给魏子凌之后,便催促他必须连夜离开,前往京城。
若是闹出动静,或是第二日被人看见了,这一身的财物,一个字儿也留不下来,连带着魏子凌,都不见得能跑出南泉寺来。
这一身的本领,是他辛苦讨生活的八年,摸爬滚打四处学来的,不正规不正统,只能算得上练出了个相对强壮的身体。
魏离认下他的过程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他父皇。。。赐名之后,的确应该是这般称呼了,他的父皇,比他想象中做事,要干脆利落很多。
“凌儿如今有了姓,这天下的姓,唤作魏子凌,他虽认我,却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将就着师太取的名,顺带用了,不过这样也好,凌儿留着师太赐的名,不会忘了师太。”魏子凌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莫师太就在自己面前,正和蔼笑着听他呢喃一般,“您别担心凌儿的身子,也别担心凌儿的处境,再过段时间,凌儿让南泉寺那些姑子,都到地底下去给您赔罪。”
说罢,魏子凌垂下眼帘,沉默了很久,才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随后,他站起身,走出这小角落,拉上了轻薄及地的帘子。
据说魏子策被罚跪宝华大殿,还要抄写孝文,在魏离跟前呆了三天,也不晓得是真明白了错在哪儿还是为了尽快结束这惩罚,总之,今儿上午的时候,魏子策给洛文茵磕了头道了歉,这会儿已经在学堂里面坐着了。
魏子凌推开门,外头坐着刺绣的莫姑姑抬起头来,快步走向魏子凌:“二皇子。”
魏离特意选来的贴身伺候的姑姑,姓莫。
不知道是为了安抚魏子凌还是为了恶心魏子凌,总之,魏子凌很不喜欢这个姓莫的姑姑,即便她有着和莫师太相似的亲切笑容,魏子凌依旧没有半分的动容。
这是魏离身边的一条狗,是魏离监视他的眼线,魏子凌默默的接受这一切,接受本该属于他的身份和荣华,自然也接受本该承受的监视和跟随。
“嗯。”魏子凌难得会回应她的话,莫姑姑错愕了一下,随后跟上魏子凌的脚步。
“二皇子,您穿得太单薄了,奴婢给您带上披肩吧。”莫姑姑看一眼魏子凌的背影,马上就年底了,十一月的天,冷得刺骨,魏子凌穿得却还没有她暖和。
听见莫姑姑的话,魏子凌脚下的步子一点没慢:“不冷,我想去学堂,姑姑能带路么?”
魏离让人看着他,没让监禁他的人身自由,莫姑姑自然点头说知道,领着魏子凌往另外一条路走。
他没住在六宫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的是绿幽幽的林间小道,只是现在光秃秃的,除了一旁还算清冽的小湖以外,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莫姑姑笑着说等开春便好了,澜院的风景在宫里可是最好的场所之一。
魏子凌没答话,低垂着头跟在她身后。
他早就习惯了穿得比这个更单薄的冬日,南泉寺里,可没有这样保暖的布料拿给他做衣裳,粗布麻的外衫还得捡来补一补,硕大的领口风呼啦啦的往里钻,哪里会有现在身上这样合身的衣服,魏子凌双手交叠,摸到的是滚烫的手心。
他。。。没像现在这么暖和过。
他也想让莫师太这样暖和暖和,小时候,莫师太总是搓热了掌心给他暖手,现下他的手很暖,但是已经暖不到想要温暖的人了。
魏子凌的沉默在莫姑姑的意料之中,这几天去魏离面前汇报情况,总也找不到什么说的,魏子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从得了要得的名分之后,多余的事再没有做一件。
出了澜院不远,到了学堂的附近,魏子凌便很熟悉了,他停下脚步,看着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侍卫们,他们也看见了他,对视一眼,齐刷刷的就跪了下来:“二皇子安好。”
居高临下的视野,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魏子凌微微颔首,说了句免礼后,看着他们慌忙走远。
是啊,几天之前,这些人还都是他的同级们,还都能指挥他做各种各样的杂事。
摇身一变,身边的奇怪小孩成了二皇子,任凭是谁都会害怕的。
魏子凌看向学堂那边,离得不算远,已经能听见皇子公主们念学嬉笑的声音,他之前就这么听着的,来来回回的巡视,一遍一遍的听。
莫姑姑一直看着魏子凌,见他站在这里也不上前,小声道:“二皇子若是也想念学,奴婢可以。。。”
魏子凌猛然回过头,眼神里的凌冽吓了莫姑姑一跳,赶忙垂下头不再说话了。
这孩子。。。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更别说别的表情了,越是这样的小孩子越让人觉得害怕,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魏子凌收回视线,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只是在给自己鼓劲,今天一定要踏出这一步,至少,走到能和他们对视的地方,承认自己,承认新的身份,同样需要勇气。
来之前,魏子凌以为这很容易就可以做到,可横在面前的是八年的差距,他又是那样的身份进宫来的,心里面竟然。。。很是抗拒。
他们本来都该一样。
魏子凌的小动作莫姑姑没看见,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魏子凌已经朝着学堂那边过去了,这会儿正好是快要下学的时间,魏子凌从小道走过去,到学堂面前的小木凳前坐下的时候,刚好听见大学士说:“今日的课程,就到这里。”
随后便是魏子珏和魏云思不加掩饰的欢呼声,小孩子最喜欢听的,便是这句话了。
魏子策刚刚受了罚,魏子善还专门拉着他慢慢在后面走出来,小声宽慰他。
魏云熙怕魏子珏和魏云思跑摔着了,提着裙摆便去追两个小家伙,上回魏子珏磕得鼻青脸肿的事情,她可都还记得。
五人前后从学堂出来,落在魏子凌的眼里,很刺眼。
他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连注意到他这个外来人,同时投来错愕目光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魏子凌强撑着与他们一一对视,随后挪开目光,佯装漫不经心的看向了远处。
魏云熙左手拉着魏子珏,右手扯着魏云思,看魏子凌的目光有些复杂。
她知道这是魏离刚认下来的二皇子,是他们的二哥,八年都养在宫外,突然就到宫里来了。
魏子凌之前是小侍卫的事情或许旁人还没怎么留意过,但魏子策是清清楚楚晓得的,他瞪着魏子凌,有种自己被人耍了的感觉,是以他们都还在愣神的时候,魏子策已经回过神,横眉立目的甩开魏子善的手,冲到了魏子凌的面前。
“臭奴才!”魏子策气得厉害,抬手就要打,“忽悠你小爷我,害我被父皇骂得那般惨,你倒好,摇身一变就要做什么皇子,我瞧你就是个冒牌货!”
魏子策出拳快,魏子凌也不是好欺负的,他本就挨打挨惯了,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反应尤其敏捷,偏头往旁边一躲,魏子策的拳头打了个空,自己反而摔了一跤。
魏子凌本来可以拉住他的,但是魏子凌没有。
“要打架?”魏子凌垂着眼眸看挂在石凳上的魏子策,“别说我欺负你。”
狂得很嘛!之前还一个奴才一个奴才的叫着,这会儿便像是换了个人似得!魏子策火冒三丈,爬起来就要继续扑上去,亏得魏子善动作快,跑上前把魏子策抱到远处,还挨了魏子策一拳头。
“大哥哥,你放开我!我今天好好教训这个奴才!”魏子策挣扎两下,挣扎不动,便更生气了,看魏子凌的眼神都能喷出火来。
魏子善皱眉:“四弟,他。。。他是父皇认了的,你这么一口一个奴才的叫着,被父皇听见了,又要挨训了。”
“他就是个奴才!”魏子策愤愤回头,随后指着魏子凌那方,大声道,“之前为了讨好我,可还让我骑过马儿的!父皇认他,我可不认这兄弟!平白丢了小爷的脸!大哥哥,三姐姐,你们自己说,宫里谁认他!我可是知道的,他天生缺陷,嘴上那丑东西取都不敢取下来!”
魏子凌听着魏子策的话,原本还没什么反应,听到后半句,骤然脸色一寒,瞧魏子策的眼神里,都像是凝了一层寒冰。
魏云熙听不下去,打断魏子策的话:“你现在说话越来越过分,那日在洛娘娘宫里也是,怎的,之前你不还护着那小侍卫么,现下身份变了,你又骂起来了?!子珏和云思在这儿,我懒得与你多说。”
说罢,魏云熙看一眼魏子凌,终究也没上前跟他攀谈,倒是带着魏子珏和魏云思走远了。
突然多了这么个哥哥,魏云熙一时半会儿也是缓不过劲儿来的。
就算不能接受,可也不要肆意伤害别人的痛处,魏云熙是真不喜欢魏子策这耿直到口无遮拦的性子,要不是子珏和云思在这里,她真要好好教训他,不过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两个小家伙带走,可别看这些事,糟心!
“三姐姐!”魏子策对着魏云熙的背影喊了一声,魏云熙肯定是听见了,不然也不会走得更快了。
魏子善也叹口气,拽紧了魏子策:“云熙说得对,你不要再胡闹了。”
魏子策甩开魏子善的手,哼了一声:“不说便不说,你们个个要替那冒牌货讲话,我说不过你们,行了吧!”
说罢,魏子策瞪一眼魏子凌,朝着另外的方向走远了。
魏子凌眼神追随着魏子策,收回视线的时候,才发现魏子善已经走到了自己不远的地方。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可怜?
在知道魏子凌的事情的时候,魏子善的第一反应除了震惊以外,便是觉得可怜。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宫里最大的悲剧,最可笑的笑话了。
不受魏离待见,被人唆使离间了母子感情,身为大哥,必须样样努力拔尖,才能稍微在父皇心里有一席之地。
可看见魏子凌的时候,魏子善感同身受,觉得可怜,同时,也觉得解脱了。
他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比起魏子凌来说,他算是幸运的一个。
“没事吧?”魏子善开口,“四弟性子就是这样,刚被父皇训过,难免语言过激,我替四弟给你道歉。”
魏子善拱手致歉,两人岁数差不多,可魏子善的身上,已经有了翩翩公子世无双的气质。
魏子凌别过头,心酸了一下,闷声道:“不必了。”
说罢,转身就走,没有停留。
魏子策做了荒唐事,至少魏离还会见他,训他,和他说话,至少魏子善这个大哥哥,还会护他,劝他,替他道歉。
自己顶撞了魏离,顶撞了虞澜清,用了他这个年纪所能及的所有心思,换来了如今的身份,却换不到魏离来看他一眼,换不到魏离训他一句。
他的那点把戏,在魏离和虞澜清的眼里或许是可笑的,稚嫩的,不够成熟的,随便费点心思就能让他满盘皆输的,可他们。。。连击溃自己都不想动手。
这个身份,魏离不在意,给了他也不在意。
因为他是弃子。
魏子凌深深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什么。
深刻到骨髓里,永远不能忘记,他只是一个被丢弃宫外八年,被遗忘的人。
“站住!”
魏子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身后传来声音叫住他,魏子凌下意识的回身,还没反应过来,拳头就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正中鼻子,魏子凌吃痛,捂着脸后退了两步,第一反应便是去正了正自己嘴唇上的遮挡物,确认这一拳头没打到这东西后才松了口气,感受到鼻腔流出温热的液体来,松开手,果然。。。流鼻血了。
魏子凌抬头,看见的正是魏子策抱着手笑得不可一世的脸。
“小爷的拳头,你也敢躲了!”
莫姑姑吓得不轻,赶忙拿绣帕给魏子凌止血,对着魏子策道:“四皇子这是做什么!怎么能对二皇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魏子策哼了一声,对身后的太监侍卫道:“把他给我逮住了!小爷今天就要出口恶气才行!”
这些侍卫太监是认识莫姑姑的,她可是皇上身边的人,纵容两个皇子打架,这罪名。。。
见身后的人都没动,魏子策有些不悦的回头,大吼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木头吗!本皇子的话你们是不是听不见!”
说完,身后的人就齐刷刷跪下了。
不是听不见,是当着御前的人的面,实在是不敢啊!
莫姑姑拦在魏子凌前头,皱眉正要劝魏子策一句,就见魏子凌拍了拍自己的手,摇头示意不必这般。
莫姑姑沉默着看魏子凌一眼,这孩子倔强得根本不像是个孩子了,可她也只是伺候魏子凌的奴婢,魏子凌不让她插手,她自然也退到一旁,只盼着事情别闹大了便是。
“魏子策。”
魏子凌喊他,魏子策回过头来,见他擦干净了鼻血还是冷着一张脸就生气,这张脸之前可是谄媚得很,为了接近他,拿他当跳板靠近父皇,这家伙还真是能忍,前后两幅面孔呢!
“本皇子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魏子策叉腰嚷嚷,“我告诉你!”
话音还没落下,就见魏子凌一个冲刺到了面前,他勾住魏子策的胳膊,一个扫堂腿就把他放翻在地了。
干净简单的一套动作,是魏子凌被人一拳一拳打出来的经验,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招式,胜在实战上非常有效果。
把魏子策放翻在地以后,魏子凌便顺势骑到了魏子策的身上,他倒是没用拳头,打得重了,这小混球也受不住,所以出手变成了扇耳光,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声声清脆,眼前的场景太过匪夷所思,所以莫姑姑愣住了,就在魏子策和魏子凌跟前跪着的侍卫太监们也愣住了。
直到魏子策挨了好几个巴掌,哭出猪叫声喊来人的时候,这群人才反应过来,冲上前来把魏子凌拉扯下来,救出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的魏子策来。
魏子策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最不如意的事情,顶天就是看不惯魏离对魏子珏的偏疼,可魏子珏就是再得宠,也是不敢打他的!
如今,一个刚被魏离认了的野种,居然敢这样打他!
魏子策气得心火烧,偏生被人拉着过去不得。
实际上,就算没人拉着,魏子凌也是不怕魏子策的,之前利用他是他不对,他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天不就是来看看能不能好好说上话么?说知道魏子策张嘴就是伤人的话,现在还先动手打了自己,魏子凌早就明白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了,被打了就算很疼,也一定要咬紧牙关打回去,不然那些人就会以为你好欺负,变本加厉的来伤害你。
现在大家都是皇子,谁高贵谁低贱又不是魏子策来说了算的。
莫师太总说宫里是最尊贵,最讲尊卑的地方,那么魏子策身为皇弟,先打了他这个皇兄,不管到哪里去说,都是没有道理的。
对吧?应该。。。对吧。
魏子凌捏紧拳头,他这边只有莫姑姑,那方虎视眈眈瞪着他的,可是一大群人。
魏子策还嚷嚷着要给魏子凌好看,嘴上闹的厉害,身子却诚实得很,不敢靠上来了。
魏子凌撇眉,听着魏子策嘴上没个把门儿的瞎咧咧,实在是心烦。
他上前一步,吓得刚吃了亏的魏子策猛然后退一步,觉得没脸,又龇牙咧嘴仗着身后人多朝他狂吠:“你想干嘛,臭奴才。”
魏子凌揉了揉鼻子,用莫姑姑递来的帕子把鼻血擤干净,抬了抬下巴,冷声道:“我有名字,叫魏子凌,算起来,是你哥哥,你想打架,就堂堂正正来找我打,不要搞这些背后的手段,也别让我听见你再臭奴才狗奴才的叫我,我这个人在宫外的时候便蛮横惯了,总之我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怕,你再来惹我,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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