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毫不迟疑地从她那张鲜艳饱满的嘴唇里吐出来,这种直白的尖锐让我无法控制地用力咬了下嘴唇。
可能是把嘴唇给咬破了,一丝血腥味很快从牙缝里钻了进来,被我慢慢咽下,所以那股呼之欲出的愤怒便也由此慢慢被我重新吞回到喉咙里,然后尽量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是么。”
“你见过他九尾的样子么。”静静瞥了我一眼,她继续问。
“见到过。”
“几次?”
几次?
我迟疑了下,不确定她突然问起这么个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所以看着她站在尸床边那道婀娜的身影没有回答。见状她低下头,似笑非笑抚了抚自己的手指:“不想说是么?没关系,我也无所谓你说不说,这本就是你俩之间的事。”
她这句话让我再次沉默。
直觉她今晚想对我说的东西恐怕远不会仅止于此,这种感觉让我恐惧,却又无论怎样也不能让她看出来。就在这时,似乎觉察到了我心里这层念头,稽荒瑶突然看着我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你我素昧平生,为什么我们今晚会突然说到这些东西。”
我继续沉默。
很快听见她又道:“狐生九尾,修为不凡,有人跟你说过他以前是头天狐么。”
“听说过。”这次不得不答了一声。
“堕天之狐,虽然现在身份有些暧昧不清,好歹曾经也是属于天的。所以那会儿,我的处境几乎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只有他这个仇人能给我的艾丽丝一条活路,因为他着实是个令人忌惮的东西,不是么。”
“呵……。”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此欠他一辈子。回报终有限,他不能指望我一而再再而三替他平衡血族内部的动荡,且无论分属谁的势力之下,血族现今对他的力量亦早已不像以往那般忌惮,所以现如今会变成这样一个局面,又所以……我的艾丽丝甚至为此丢了性命,虽说并不完全因他而起,但他也完全脱不了其间的干系。”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淡淡重复着我的话,她再度回头扫了我一眼:“曾经一只睥睨天下傲视苍生的狐妖,现如今变成一只整天守着个女人,围在灶台前转得欢乐的宠物,九尾之力在一点一点耗费殆尽,而他们俩当年共同的敌对者力量却即将完全复苏,且同时还出现了更为叵测又令人忌惮的另一股势力。因此,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么?林宝珠,再过不久,你会亲手把他推向一条死路。”
简单又直接的一番话,听得我心口猛地堵了堵,尤其是最后那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似在同我喋喋不休地悼念着自己的女儿,实则字字句句在设法戳着我的心。
说不出这到底是种怎样难受的感觉,如果说刚才她那些直白的言论还能让我压制得住自己的情绪,那么这会儿,我险些一度让自己心头的怒火完全摆脱了自己的控制,因为她的话如同针尖般扎人,却同时又让人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所以脸被憋得通红,我不得不抬起头四下看着,以分散自己过于集中的怒气。而我长久的沉默让稽荒瑶一把揉亮手里的光团,将它径直照到我的脸上,然后目不转睛看着我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缓了缓呼吸后我回答。
“因为听懂了我的意思,所以反而说不出话来了,是么。”
我笑笑,没吭声。
她于是也笑了笑,伸手轻轻抚在尸床的扶手上,令它金属关节发出吱吱嘎嘎一阵呻吟:“所以我一直都弄不懂,碧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几百年前为了你,他不惜毁了他跟刹所创造出来的一切;几百年后又是为了你,他把自己弄到这么一个疲于奔命,并且不得不屡次同殷先生做交易的地步。说起来,也真是有些奇怪不是么,那个时候有谁能看得出来,他会为了你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纵然你跟碧落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你到底对他有多少了解?”
“夫人应该是在好几百年前就认识他了,那么夫人对他的了解又到底有多少?”
我的反问令稽荒瑶目光轻轻闪了闪,随后喉咙里发出咕哝般一声轻笑,她瞥了我一眼道:“众所周知,梵天珠当年之于碧落,只是他手里一件玩物而已。他耍弄她,他占有她,他能令她不惜一切代价为他做出任何事……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梵天珠要亲手封存掉自己记忆的缘故,她宁愿让自己的魂魄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也不愿意让自己在轮回中重新记起那段过往,说起来,若换做我我是她,只怕早将碧落亲手杀死,而不是选择自毁。你懂么,林宝珠?自毁。你有没有问过碧落你当年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我为什么要问他?”
“那要不要我这会儿提醒你一下?”
“不需要。我觉得,夫人您怕是把梵天珠和林宝珠搞混了,我只是林宝珠,所以你不用提醒我关于梵天珠的记忆。”
“呵,为什么我猜到你必然会这么说?”
我沉默。
“我想是因为你在害怕。”
“害怕?”
“你一定不希望从我嘴里听见我这样告诉你——碧落他现在对你有多好、有多照顾,那会儿你死得就有多惨、就有多么冤。常言道,缘起缘灭,一切皆有定数,因果报应,众生难逃法眼。这话,应在他的身上倒是一点也没错,否则怎么解释呢,解释一头自私的,除了不停扩张的力量外什么都不曾放在眼里过的狐妖,到头来为了一个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女人,竟会变成这种样子……但凡曾经在他身边待过的人,能有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话又说回来了,林宝珠,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世上从没有过你这个人,他现在却又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番光景……”说到这儿,见我再度陷入沉默,她淡淡一笑,踩着她那双细细的高跟鞋慢慢踱到我面前,眯起双眼看着我道:“必然,连这世界都会是不一样的。”
“是么。那么我想,您未免是太高估妖怪的力量了。”
“哦?”
“难道您认为没有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没有出现过梵天珠,现在这世界就会是妖怪的世界了么。”
“你认为呢?”
“我只知道凡事盛极必衰。否则,当年血族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毕竟你们的王在还没建造无霜城前,被佛祖镇压在什么龙脉下面这种事,那可不是梵天珠干的,更与我无关。”
“呵……你醒了是么,林宝珠?”
“什么?”原本正一心一意应对着稽荒瑶,一句接着一句正说得刚刚找到点感觉,却冷不防听她突然转口对我问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叫我立时一怔:“什么醒了?”
“跟你一起到现在,唯有这一刻同你的交谈,感觉你是醒着的,而不是浑浑噩噩一副样子,这倒真叫人觉得有点意思。”
她说这番话时眼里闪烁的神情有些奇怪。
说不上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但让我被她刚才那番话给激得有些发热的脑子一瞬间冷却了下来,所以没再贸然说些什么,我盯着她那双在光线里显得格外晶亮的眼睛看了片刻,斟酌着答了句:“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累了。”
“累了?”她点点头:“殷说,你们来这里前刚同赤獳那东西直面遭遇了一回,想必,的确是够累的。”
“所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了。”
“也好,去吧。”
得到她这个回答,我如释重负地轻吸了一口气。
原以为她是还打算再对我说些什么的,但既然现在轻易同意我离开,自然是再好不过,毕竟再这样说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她逼得口不择言。当即对她点了点头,正欲离开,但一眼看到她边上那张尸床,不禁犹豫了一下。“这张床,我帮您把它推回灵堂去吧。”随后我问她。
“不用了,”她瞥了我一眼,显然对我这番好意并不领情,“你看,明天之后她就灰飞烟灭了,这会儿我只想再跟她单独多待上那么一会儿。如你想要帮忙,那么等到了楼上后,麻烦你把我的助理叫下来。”
“好。那我先走了。”
她点了点头后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依旧在路中间站着,直到我对着她直视了很久,才慢慢退到一边给我让出一条道,随后继续用她那双灰蓝色眼睛看着我,似乎我脸上藏着什么让她相当感兴趣,却又不打算说破的东西。
所以匆匆的道别之后,我几乎是逃一样跑出了身后那片漆黑寂静的空间。
唯恐她改变主意再对我说出些什么我根本不想听的东西,亦或者,又看到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个寂静的空间里悄然出现,缠在我这唯一能看到它的人的身后,让我充满恐惧却又没法告诉任何一个人。
但事实上,就在刚刚同她道别前的那一刻,我确实是已经见到了,并且差一点漏嘴对她说破。
我原打算想告诉她,就在她刚才全神贯注盯着我看的时候,她身后那张尸床上的艾丽丝突然将头朝后轻轻一扭,转到了她的方向,像是隔着裹尸布朝她看了一眼。
很短很短的一眼,短得叫我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真的看到了,还是仅仅一种错觉。
所以最终我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口,只低着头一路匆匆离开地下室,到了一楼,然后在那个地方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拔腿飞奔起来。
为什么要飞奔?
因为心里在发慌。
不知道为什么,在刚刚我跑出地下室的那一瞬,背后突然传来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
我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我。
就在离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它牢牢地跟着,虽然几次回头我都没看到任何异样的东西,但那种冰冷而如影随形的感觉,绝对是清晰无比。
这叫我一度几乎有点慌不择路。
但无论我怎么跑,跑得有多快,却总也没办法甩掉那种感觉。它像手指一样狠狠却又无声无息地挠动着我后背上每一根敏感的神经,直把我心跳逼得快要冲到自己的喉咙,以至于一时间空旷的大厅里充斥着我脚步噼里啪啦的声响,同楼外无比密集的冰雹声混在一起,雷鸣似的嘈杂。
可惜的是,尽管嘈杂声如此巨大,却跟我的奔跑速度一样,完全抹不去我背后尾随而来那股的阴冷感。所以尽管跑得快要断气了,我始终不敢放慢脚步,直到通往二楼的楼梯猛一下在我正前方那片黑暗里出现,这种极为诡异的感觉才倏地一下顿住,随后凭空消失。
但并不意味着这一切就此结束了。
就在我刚想放慢脚步让自己缓口气时,突然一阵细细的脚步声迎面传了过来,由远至近,极为突兀地冲破冰雹的嘈杂插入到我脚步声中,让我才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度一下子绷紧。
来的会是什么人?!
想着,立即抬头朝前使劲看了眼,但除了若隐若现在黑暗里那道楼梯,我实在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贸然往前冲绝对是不可以的了,却又不敢就这么停下,于是只能先放缓脚步让自己踩出的脚步声安静下来,然后像只猫一样,一边侧耳仔细听着迎面过来那道脚步声,一边轻轻继续朝前挪。
但挪着挪着,我仍是慢慢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离我至多十步以内距离的地方,那道脚步声戛然而止了,紧跟着,位于正前方那片闪着微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出现了一行由远至近脚印。
带着楼外所沾染的雪和泥,它们极为清晰地印在那儿,但脚印上看不到人,也看不到鬼。
似乎它们是凭空出现的,但第六感强烈告诉我,它们的主人这会儿就站在那儿,带着他无形的身体静静看着我,随时都会朝我再次靠近过来。
这种感觉比刚才在地下室时被人追踪的那种感觉更为明显和清晰,所以当一只手兀然间搭到我肩膀上时,我惊得魂都差点从脑壳里直冲出去。当即尖叫了声朝那只手过来方向猛推了一把,直把他撞得一声闷哼:
“你见鬼了?小白??”
话音响起的霎那,那些脚印一下子就不见了。
而我差点哭出来。
狐狸的声音,此刻恐怕世上没有任何声音能比之更为动听。所以尽管在听了稽荒瑶的那些话后心里或多或少落下了一层灰尘般的阴影,我仍是在辨别出他声音的一瞬间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然后狠狠地抱住他,抓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对他道:“我们回去吧!狐狸!我想回去了!”
但没等狐狸回答,突然我刚才过来的方向啊的声传来极其尖锐一声惨叫。
闻声狐狸原本还嬉笑着的一张脸转眼就凝固了,一把拉住我迅速朝那方向跑去,因为尽管声音离得那么远,仍让人一听就能清楚分辨出来,发出这可怕声音的人,是稽荒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