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再来,收缩阵型不要大意。”雨已停,但风尚未止,而亨利如是说。周围的人们迅速地点起了火把灯笼以在黑暗中提供视野。黑暗自亘古以来就是嗅觉与听觉不发达的人类大敌,但对于其它许多掠食者而言夜色却并不能成为阻碍。
重伤的阿勇被送到了马车中,因为战斗动静而惊醒过来的非战斗人员们照顾着他。而贤者看了一眼同样未戴头盔的阿勇和倒地死去的那名武士被鲜血所浸染的墨蓝色头发。
再回过头看相对清醒一些尚且知道开战前要戴上头盔的其他人。
“薄荷膏还有?”他朝着车内的坚爷如是询问,接着后者赶忙摸黑掏出来并且从障碍物的缝隙递了出来。
“抹在耳后和脖颈。车内的绫和樱还有青田家二位也一样。”贤者这样说着,而鸣海一边按照他的指示做着,一边却不解地发问:“这是为何,先生?”
“掩盖你们和人贵族血统的气息,头发也藏住。”仍不知猎犬会不会返回作第二波袭击,因此眼下不是解释的绝好时机。亨利话止于此,而武士们迄今为止都信赖他渡过,眼下也没有多做迟疑。
湿润的高草尖端低低垂下,地面上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风吹过时沾染了草汁的水汽蒸腾,迎面扑在人脸上造成了恼人的麻痹感。
独自一人跑得太远的阵亡武士尸身在阵型以外,老乔看了好几眼。让同伴这样曝尸荒野是身为武家的一种耻辱,但为了避免更多人死去他们此刻只能收缩阵型以自身做盾围着马车,避免小巧而迅猛的猎犬再次利用马车作为掩体潜入。
这里的所有一切都让人厌恶,空气、声音和湿度。
烦躁感在内心中酝酿。想为同伴复仇的心理,猎犬不肯正面交战来回躲闪利用掩体的“不正”战法带来的憎恶。一系列的因素影响着武士们的决策——但亨利在。
“冷静,别输给野兽。”
从这个男人口中吐出的词汇一如既往平淡而毫无波动,但却奇妙地让人明白了该做什么。
“舍弃弓箭和矛,不好命中。刀剑连携攻击。”一介异邦人之身,但对于他掌握指挥权却没有任何人有意见。他们按照贤者的指挥行动,拿着刀剑的众人和鬼族勇士肩并着肩,警惕着摇曳火光之外的一片漆黑。
风吹过。
被淋湿的高草丛发出带有沉重感的“莎啦啦”声,较之干燥的时候节奏更慢更为沉稳。
天空中的乌云逐渐散去,已近清晨的第一缕蓝色光辉投射了下来,反射在抛光得亮如镜笔直向前指出的刀锋上。
浓郁的带毒水汽凝结在刀刃上聚集成了一滴露水。
在它终于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落下之时,刀刃反光中左侧的草丛被漆黑的某物分离了开来。
“来了!”喊出声的人是约书亚,漆黑的环境中目盲剑士的听觉是可靠的凭依因而贤者委托他全神贯注作为警戒。
“喝啊!!”两米高的鬼族勇士们浑身装甲“咔哒”作响地挥起了粗大的钝器,但除了照月一人成功击杀了一头猎犬以外其它几头都从体格庞大的她们身旁成功躲开。
“补上空缺!”负责左翼防护的鸣海在亨利的指挥下带着武士一行以及洛安少女还有扛着大盾的咖莱瓦一起压前,体格较小的人类们补上了鬼族的防御漏洞,在猎犬接近到马车之前就成功拦截了下来。
这正是亨利在初战过后简短总结要他们改变的作战方案——马车之类的掩体固然能给人安心感,并且其中也有重要的非战斗人员们存在。但眼下精灵猎犬的速度和灵活性远超一行人,这一掩体等于会被敌人利用的程度远比自身更大。
所以他们反倒要舍弃马车向前逼近,把战斗控制在事先清理好的空地区域。
“哈啊!”武士们大叫着高举起手中的刀朝着猎犬劈去,但令他们以外的是对方在他们举起刀的一瞬间就向着侧面闪开。
“还没完!”紧接着调转刀锋向上斜撩的攻击也完全落空,在两次失手之后猎犬后足一蹬就朝着他们发起了攻击,但也正在这个时候鬼族和里加尔一行的掩护跟了上来。
哪怕涂了薄荷膏,猎犬也仍旧明摆着对于和人尤其是和人武士有极高的针对性。
鬼族的先手攻击大概率是会失手的,因为这些东西的灵活性和直觉非常强大。
之后向前补位的第一波,是鸣海率领的青田家武士一行。
而他们虽然可以尽情战斗,却也并不是观察过后知晓了情况的亨利如此安排的唯一原因。
“青田家的诸位向后拉。”贤者如是指挥,尽管和人的武家精神对此有所抗拒,他们还是遵循命令后退。
猎犬朝着针对性最高的武士袭来,鬼族之前已经向前攻击了,而武士和猎犬从她们的缝隙之间向后拉的同时,里加尔一众也由侧面向前迈进。
“鬼族转向。”
“武士们停下。”
万般危急的情况,指示要尽可能地简单明了。
所以他直白地给出了指令,而众人也忠实地执行。
阵型成型之际,他们方才意识到在短短的数分钟内亨利根据现场的信息安排出的新的应对措施。
“哈啊!”武士们再度发起了攻击,刀虽然攻击距离不如矛枪,但却胜在灵活。他们吸引住了猎犬的注意,而从侧面以及前方转向回来的里加尔一行与鬼族一众,则在对方毫无闪避意图的情况下。
以自己最拿手的攻击打了个正中。
“嘭!!”
“锵————”
“啪嚓!”
威猛的鬼族大棒和迅捷的里加尔长剑与流派不同却意外可以通用的太刀。
迅捷而凶猛的精灵猎犬在防御力上并无长处,脆弱的皮肤和纤细的骨架难以抵挡来自老练战士沉重的一击。
鲜血四溢,那流畅身体上虽不肥壮却强而有力的肌肉在临死前执念下仍旧颤动着。
但那如同猛禽一般的脸庞上纯黑分不清瞳孔与瞳仁的黑色眼睛已经逐渐失去了光彩。
“锵——”弥次郎垂下了手中的刀,取下了头盔。
凌晨的蓝色光辉愈发强烈。
混杂鲜血的露水顺着刀锋一路下滑,最后滴落在了已经浅得不仔细看注意不到的地面积水中。
消融在青草之上。
————
阵亡的武士的尸体最终被埋在了这块大石头附近。
阿勇仍陷入昏迷之中并且看起来状态不太妙。坚爷虽然懂些医术,但这些猎犬的毒素是源自于精灵种植的高草,对他来说乃是此前从未听闻之物。
不知毒是什么毒,又该如何解毒。
他们只能把目前能做的事情先做了,尽可能让他补充水分看能否使其排出。
鸣海走向了亨利,和其它几名青田家的人一并。
“先生是。”
“知道些什么的吧。”
他的语气从未如此生硬,尽管仍在用敬语;尽管他知道对着亨利发脾气不过是在泄愤罢了。
但他仍感觉难以咽下这口气。
“确实想知晓吗。”
“这又是一个,你没准备好去听的答案。”
哪怕武士领队因为一系列因素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贤者却仍旧以平稳的态度看着他。
年青人即便知道道理,有时候也仍旧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他也还是年青人啊。
“哈——”鸣海深深地吸气,又吐出来。
握拳,又松开。
重复了好几次以后,以更为平稳的语调开口:
“即便如此也。”
“这是。”而贤者见他意已决,便指向了地上的猎犬尸首。
曙光已然撒下,但冰凉的风依旧。大风吹起了他们的头发与衣袖,旁人围在旁边看着,尤其是巫女和洛安少女。
“你们先祖的遗产。”
“遗产,这种东西?”弥次郎发出了不解的声音。
“久远的过去,在这片大地还有神行走着的年代,是不止有人类。不,不止有‘和人’的。”
“精灵族,和人曾称他们为森之民。”
“矮人族,和人曾称他们为土之民。”
“以及其他许多种族。”
“那现在为何——”这一次开口的是大神,但他刚说出口,回想起一路所见所闻,就没再说完。
“新京与藩地同为和人都互相容不下的这个国家,又岂会容纳其它种族和民族存在。”他用一如既往平稳的声音说着,武士们本想大声反对,但话都到了嘴边,却终于也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们如今也处于这种处境。
新京不知道青田家的忠诚,万一和直辖州武士遭遇,等待他们的只有战争。
而藩地也为了自己的利益必须击杀他们。
月之国虽大,眼下他们可以容身的地方却也仅有彼此身旁。
“和人几乎屠杀了所有这片大陆的其它住民,以及那些所有他们觉得危险的生物。”
“屠杀?”米拉注意到了亨利的用词,但她只是小声念了一句。
“这里是森之民最后的抵抗,四千年前留下来的最后的踪迹。而它们。”他指着已死的精灵猎犬。
“恐怕就是当时为了猎杀和人而生的。”
“四千年,这也太不讲理了吧。”弥次郎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我们都不知道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啊,凭什么。若是有敌意的对象,若是。为什么是这样的理由?”尽管之前一度关系有些僵化,但小少爷与阿勇仍是相当于兄弟的关系,眼下他受到了重伤会变得焦急也是可以理解的。
“前人所做之事,我们都不曾知晓的事情,因为这样的事情便,一死一伤。”
“因为它们没有忘。”亨利直白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短寿种的人类很擅长遗忘。或许有些过于擅长了。”
“改写历史,正当化行为,教育子孙后代忘却一些不光彩之事。人类总是善于做这样的事情。”
“自己忘了,再期盼受害者也把这一切尽然忘却。”
“然后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可它们还记得。”狂风吹拂,亨利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终于升起的太阳光芒,在炫目的光辉中摇曳高草的顶端逐渐没去,他渐渐眯起了双眼。
弥次郎紧握着拳头低头不语,一行人都陷入了沉默。
而他又一次轻声说道。
“可它们还记得。”
血混杂在水里浸染到大地之中,仅剩的精灵猎犬在此战之中尽数覆灭。
但那块巨石仍旧存在。
当初为了抵御和人军队进攻而培育的有毒高草丛如今以后也仍旧会继续生长。
即便防御已经失败,住民们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