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来袭的时候,老爷子和宇文拓还有独孤公子走到一起。老爷子和二人没什么仇怨,也没什么利害关系,自然不会谋划着去杀害对方,大家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快些走出这重雾障。
一路无话,只因为双方都并不了解,气氛自然十分尴尬。
这种情况下,老爷子想到陆晴雨。他和陆晴雨暗斗了七年有余,对对方的习性,作风都相当了解,虽然每次见面都有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味道,但在场面上,两人又更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每次寒暄起来竟然没完没了。其实有这么一个知心的死对头的感觉是很微妙的,大家都想置对方于死地,但如果真的没了这么个人,另一方肯定又会陷入无限的寂寞。
三人只顾埋头走路,谁也没有注意到雾气已经散开了。
“春天怎么会有枫叶?”宇文拓拣起一片落到脚边的叶子,很是疑惑三人这才发现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他们处在一片很奇怪的树林之中,这里的树木明明长着槐树的树干,却伸出枫树的叶子。宇文拓眺目远望,发现林子的尽头像是有一个村庄,但却有浓烟滚起,火光连连。
三人正准备前去探个明白,却听到低低的啜泣声,宇文拓寻声而去,在一个树洞里面找到个小男孩。小男孩脏兮兮的,身上还有血迹,一双紫色的眼睛格外妖邪,不是这么个小孩子该拥有的。
“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的家人呢?”老爷子上前抓住小孩削瘦的肩头问他,小男孩抬起头来望着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爹爹和娘亲都在村子里,村里来了个见人就杀的魔头,我跑出来了。”小男孩说了三个独立句,但却把事情说清楚了。老爷子惊奇地发现,小男孩竟然没有瞳仁,但你看着他的时候却能感觉到他也是看着你的。
“小孩儿,你别怕,爷爷进村杀了那个魔头,你就可以回家了!”老爷子摸了摸小孩的头就大踏步地朝村庄走去。
“老爷子请留步,这一切都是陷井迷障,未待深思熟虑,你又何必急于涉险呢?”宇文拓叫住老爷子。
“老夫知道一切都是幻境,但如果不进去,又怎能出来呢?”老爷子头也没回地走了,只一会儿就成了小黑点。
宇文拓仔细想想,老爷子说的也不无道理——与其等待,不如求取。看来他还真是有资格作陆晴雨的死对头,两人竟然都有孤注一掷的冒险精神。这样想着,却发现那小男孩一直盯着他看,还是看他的眼睛,他自然也是毫不犹豫地迎上去。这个小孩太大胆了,二十八年来几乎没有人敢这么大胆地跟他对视,而这个孩子,明明还是刚受过惊吓的孩子,却敢这样看他,实在让人怀疑。宇文拓也发现小男孩的眼睛没有瞳仁,就像一对紫色的玻璃珠嵌在眼眶里,明摆着是个瞎子。可为什么看他的时候,他却也在看着你呢?难道是……
宇文拓似有所悟,但情势还来不及让他多想,独孤公子就拽着他的胳膊道:“你快看!”
只见两个老爷子立在面前,二人手中都提着金丝大环刀,连架势都摆得一样。其中一个老爷子指着另一个老爷子气喘吁吁道:“这家伙把那村里所有的人都杀了,哼!殊不知我赵明修竟然这么能杀人,……不对,这家伙根本不是我。”另一个老爷子也不多做辩解,他的目的本就不在于假扮老爷子,而在于尽快地把这个真老爷子杀掉。
独孤公子惊道:“简直就是老爷子的复制品,连老爷子自己都以为这家伙是他了。”
宇文拓道:“这样才麻烦,如果这个假的老爷子执意要杀真的老爷子的话。”
独孤公子道:“假的当然想杀掉真的好让自己变成真的,不过,你放心,他杀不了,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自己呢?”
宇文拓道:“但一定会僵持不下,直到双方都累死为止。”
只听真老爷子对着假老爷子道:“你这个疯子,老夫本已不想与你纠缠,你却一定要追我到这里,难道一定要老夫杀了你才甘心吗?”假老爷子根本不理会,扛着大刀又冲过来,真老爷子也没办法,只能挥着刀又迎上去。这二人使的都是狂龙斩,一共有二十六招,并没有太强的灵活性和技巧性,纯靠一身的蛮力把它使出来,而往日老爷子都是拿它来欺负没有内功或者用轻便兵器的小辈,没想到今天却要用来对付自己。只因为是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力道,老爷子的手臂已经被这千斤之力震得生疼,他决定改换自创的鬼影神刀来对付这个自己,谁知那个假老爷子竟然也换招,用的也是鬼影神刀,对于那变化无穷的刀式,他甚至还要更熟络一些,两个人的心意是相通的。老爷子在心里道:“完了完了,这下不被他宰了,也要活活累死。”
宇文拓自然不希望这场战斗持续下去,持续的越久对他就越不利,指不定待会又冒出个宇文拓来。他再去看那男孩,却发现他在饶有兴致地观看两个大汗淋漓的老爷子武斗,眼神中还不时地浮现阴险的笑意。这到底是个孩子吗?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嗜杀的快意。
“是这样的吗?”宇文拓似在自言自语,不过他发现破绽了,那就是小男孩眼眶里的根本不是眼珠,而是两面镜子,是布阵人观测整座擎月山的一切动静的通道,感觉小男孩在看你其实就是布阵人通过镜子在与你对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破坏了这两面镜子,山上所有的迷障都会解除。“也只好试试了。”宇文拓径自走向小男孩,在他跟前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小男孩自然是毫不犹豫地与他对视。
“你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宇文拓问道。
“力量,无穷无尽的来自上古神器的力量。”男孩的眼中尽是痴迷和兴奋。
“这样就对了。”宇文拓猛地闭上眼,男孩痛苦地惨叫一声,但闻两声清脆的裂响,男孩眼中的玻璃珠竟然裂开,破碎,散落。与老爷子对抗的那个人自然也瞬间化为乌有,地上只留下一缕胡须。
两道鲜血也从小男孩的眼中溢出,虽然镜子的碎裂带来的是揪心的疼痛,但这个坚强倔强的孩子却没有吭出半声,也许一直被利用着的他此刻才是真正迎来了解脱。最后,小男孩用稚嫩的声音向宇文拓跪下:“谢谢你,叔叔。”
望着小男孩摸索的与这幻境一起褪去的背影,宇文拓那种悲天悯人的眼神又出现了:“人啊!真是狠心,连这样一个年幼的,悲苦的小孩也不惜利用起来,如果他一开始就是瞎子倒还好说,但如果只是为了利用他而剜去他的双眼,就太不可原谅了。”
“这不是我的胡须嘛?”老爷子也才刚松了口气,拣起假老爷子留下的那缕胡须。
宇文拓道:“藏滇有一种秘术,就是用那个人的胡须毛发,复制出一个不差分毫的他来。”
独孤公子道:“是啊!胡须虽然本是弃物,但毕竟也曾经是身体的一部分。”
“嗯,想必是老夫剔掉的胡须被那几个喇嘛拾了去,这才弄出个假人来对付我。”老爷子向宇文拓拱手道,“国师,这次多亏你!我赵明修欠你一个人情。”
“区区小事,老爷子不必挂怀,我也只是不希望看到有人受太多本不该他受的苦。”宇文拓摆摆手,很不在意地托词——比起老爷子来,他到更欣赏陆晴雨的为人。
听对方这么一说,老爷子不禁想道:“这宇文拓到底是什么人,在十年前的牧牛山一役中,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可为何却又有这般悲悯的情怀,到底是天上神,还是地狱魔?”
蝴蝶四人火拼了足有六七个时辰,直到雾气彻底散去已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才停手。大家都心知肚明道:“误会!误会!”
这时,喻洞秋抱着还有些魂不守舍的小雪赶上来,六人这才齐集,共上擎月巅。
继续前行不到两个时辰,就已到达擎月巅的禁域——镜湖。
这里的碧空犹如被仙子的天绦浣洗过一样明澈动人,银树深处,如皓雪新覆,白玉围砌,更有轻烟缭绕,华光笼罩,如梦如幻。目极之处,正有一汪闪烁清水,粼粼波耀,凝婉生色,似藏有一面剔透的玲珑宝镜浸在其中。
镜湖一眼便可观乎边际,四方之地都立有神龛,上面分别雕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神龛旁边各坐着神色肃穆,闭目养神的黄衣尊者,身上都披着红色的百花神官帛。青龙尊者手执念珠,白虎尊者手持禅拂,朱雀尊者手托钵盂,玄武尊者结大法印在手中。
宇文拓,老爷子,独孤公子已经等在那里了。原来山中岁月容易过,感觉只在幻境中蘑菇了一会儿,却是过了整整一天。现在大家等待的不过是黎明的朝阳。
“你们四个老家伙,竟敢布迷阵,差点玩死我们知不知道?……别装聋作哑的,给本公子一个合理的解释!”喻洞秋放下小雪,指着四位尊者大骂。
“喻公子又何须动怒呢?我擎月巅最讲求的就是公平二字,迷阵是每一个来我教的人必经的考验,绝不能因为来的都是智谋手段武功俱佳的人中龙凤就可撤掉,这样就对死在迷阵中的人就太不公平了,传到江湖中去,我擎月巅又将何以立足呢?况且各位再怎么样?不都是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地来到了这里吗?”青龙尊者不紧不缓地解释道。
“那么就算要布迷阵考验我们,也犯不着去害一个孩子?”宇文拓还对小男孩的事耿耿于怀。
“难道宇文国师就对我师兄弟四人手下留情了吗?”朱雀尊者似乎有些激动,导致声音都颤抖起来。他们同时张开眼皮,里面竟然都是没有焦点的眼睛,四个人都瞎了。原来他们的眼睛与魔镜是相连的,镜碎瞳散。
“是你们居心不良,心狠手辣造成的这样的结果。”宇文拓也完全没有悔意。
“我们心狠手辣?哼哼!难道宇文国师你就心慈手软吗?只怕十年前牧牛山一役中,宇文国师你杀的人比老衲这一辈子杀的人都要多。”白虎尊者道。
宇文拓闭口不言,不是说不过,是懒得再说。
众人与这大地一样就此静默,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曙光撒下第一缕的时候,人们就都开始躁动不安了,毕竟谁都想见识一下这甚至是百年难见的镜湖神光。
四位尊者已经各结法印在手中,只见紫、白、金、青四重光雾笼罩了整个镜湖,人间瞬时流光溢彩,疑是仙界神光撒下。“为何不见洛神宫尊主?”玄武尊者问道,“我家尊主是何等身份,怎会屈临擎月巅这种偏壤之地,我们能来就是够给阁下面子了。”喻洞秋满口答道,心想我总不能说我家尊主在半路上跟女人跑了吧!
“真是少年轻狂!”玄武尊者的语气中有些怒意,喻洞秋也不知他说的轻狂少年是指他还是尊主。
“那么我们开始吧!”青龙尊者站起身来引领四重光雾朝湖内聚集,只一会儿镜湖就像结了冰一样,不再有流动之色,而真的名副其实,成了一面硕大的宝镜。
“请各位自选位置往镜湖中一望,我们便可得知谁是有缘人了。”白虎尊者道。
众人自然都伸头往镜湖里面瞧。
“赵老爷子,你可以问你想要知道的了。”朱雀尊者看着镜湖的景象朝老爷子问道。
“我想知道流落人间的五大上古神器之一的伏羲琴在哪里?”老爷子自然也就毫无顾忌地问他。
“……在擎月山山脚东去一里路的冰焰洞里,不过……”四位尊者脸色突然大变道,“神器已经被人取走了,连饕餮神兽也受了伤。”
“几位莫不是怕我抢走你们的镇派神器,才故意捏造这样的事实。”
玄武尊者最为气盛,道:“赵老爷子你这句话就太伤人了,我师兄弟四人施行法术的时候乃是应上天之命,怎会对上天选中的有缘人说谎呢?”
赵老爷子不再说话,默默地退了下来,心里骂道:“妈的,老子这一趟不是白跑了吗?”
“宇文国师,请问你想知道什么?”
“啊?原来还有我的份啊。”宇文拓想自己搞瞎了四大尊者的眼睛,而他们却还给自己提问的权利,老爷子问他们本教的神物藏在哪里,他们也是如实回答,可见真的是顺天命行事,那么神器被盗的事就是真的了。
“我要问的是未来。”宇文拓想想道。
“好啊!我们最擅长的就是预言。”
“那么我想知道,最后,谁会得天下?”
此语一出,满场沸腾。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让人敏感了,尤其是在江湖三大势力都有人在的情况下。既然四大尊者的占卜已经取得了众人的认可,那么他们现在的回答肯定比前面那个问题的回答有份量得多。关心神器的人是很多,但关心天下的人更多。
“这个问题没有确切的答案,因为那个应得天下者最后是否会得天下,全看他是否任其心意的行事。如果他不顾一切,只求王道,那么天下就是他的;如果他内心有所犹豫和牵绊,那么天下可能从他手中溜走。……一切都要看那个人自己怎么选择。”
“他真这么说?”陆晴雨问道。
此刻,众人已经都回到客船上。陆晴雨得了伏羲琴后本来准备再上山的,却刚看到蝴蝶燃起的武罗烟,这表明一切安好,他们已经顺利抵达山之巅。陆晴雨和饕餮大战之后,也感觉体力不支,就干脆回到船上休养等待。这会儿,刚刚听完喻洞秋对这一路经历的精彩阐述,就最后那个得天下的问题发表疑问。
“就是这么说的。……也不知道那老家伙在说什么,得就是得,不得就是不得,哪来那么多‘如果’啊?”喻洞秋发了一阵牢骚,他其实还在为四位尊者摆迷阵陷害他的事耿耿于怀。
陆晴雨倒对那番话似有所悟。
“小雪还是不肯见人吗?”陆晴雨突然问道。
“是的,一上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门外又布置了很强的法术,我们根本靠近不得,她说她谁也不想见。”喻洞秋自知没有保护好小雪,所以说起话来也显得底气不足。
“也包括我?”
“是。当是大家都被浓雾冲散了,然后各自走入四大尊者布置的幻境中,真的是很可怕的幻境,我找到小雪的时候,她已经精神恍惚了,问她碰到了什么,她也不肯说。”
“你也很累了吧!回房去休息吧!”陆晴雨很自责,他一直都在思量自己把小雪从那么纯净的一个世界带到江湖中来,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但他怕的是,等他得到了天下再回绝域的时候会看不到小雪,他从没有想过如果哪天知道小雪不在这个世上了或是到了他找不到的地方的时候,自己会已何种心情去面对,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心灵彻底的孤寂。就因为怕,他只有把小雪带在身边才放心,无论行动多危险,情况多紧急。也正是因为“关心则乱”,才数度让小雪陷入危机。他也不得不说几个如果,如果这次没有把小雪带出来,如果阻止她救小二,如果在紫华还在赌场的时候就赶过来,……原来“如果”这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