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璟一回府,陆峥便将查到的消息一一汇报给他。
石呆子本名石淮,字曼卿,家里原也是翰墨书香之族,只是到他这一代没落了,他父母早逝,只守着几亩薄田抱节读书,可惜年过二十只中了秀才,时常饥寒交迫,这几年越发穷困潦倒,至今还未娶妻。
而他却不以为意,穷且益坚,仍抱穷苦读,也不与什么人来往,因此得了个混号石呆子。
陆璟听后问道:“现在他的情况如何?”
陆峥回道:“小人今天费了一番手脚才进到狱中,听牢头说他自从失了古扇,就变得痴痴呆呆的,不吃也不喝,如今已经绝食三天了,早就生死不知了。”
“那牢头本想等他彻底死透了,就胡乱卷了扔到乱坟岗,我看他还有几分生气,就买通了狱卒,将他接了出来,已经送到了张大夫那里。张大夫用参汤给他吊着最后一口气,说是死是活全看他自己。”
陆璟感叹一番世道艰难人心不古,便继续问道:“狱卒那里可有怀疑?”
陆峥忙道:“小人装作是石家的远亲,听说了他的事便来探望,那狱卒也没怀疑,何况那个狱卒本来就认为石淮活不过今晚,想着正好下了大雪,正打算今夜就将他扔出去,即便没饿死也能冻死,如今收了银子便做了顺水人情。”
想了想又道:“那个狱卒应该是受了贾雨村的命令,属下为了防止被贾雨村察觉,便买通了狱卒,让他禀报时说人已经死了,给扔到了乱坟岗。”
陆璟点点头,沉思良久后道:“备车,我去看看他!”
陆峥闻言忙去准备,途中又向陆璟说了石家现在的情况,前两天石家的田地、房子都被强行发卖出去,卖的银子也没有交代,想来被人贪墨了,如今石家已经一无所剩。
陆璟默然叹息,时代如此非自己可逆,现在自己也是麻烦缠身堪堪自保,有些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及至医馆,陆璟问起石淮的情况。
张大夫叹道:“陆管事已经和老夫说了他的情况,若是他求生意志坚定尚可活命,可如今他一心求死,老夫顶多只能保他三日寿命,说不定他连今夜都难以撑过。”
陆璟问道:“张大夫可有办法让他现在醒来,又不会对他的身体有所损害?”
张大夫摇头道:“醒来可以,不过强行施为难免有损元气。”
陆璟想了想还是让张大夫动手施为,以石淮现在的情况若是什么都不做,也难有活下来的机会,倒不如自己劝一劝,若是能激发他的斗志,或许他还能活下来。
“陆大人稍待!”张大夫说完便开始动手。
约有半刻钟,石淮悠悠转醒,慢慢的睁开眼睛,疑惑的看着陆璟几人,又转头看向四周,想张口询问,却因身体虚弱,发不出声音。
张大夫见此,忙将煎好的汤药送到他嘴边。
石淮艰难的喝了几口后,有了说话的力气,强自扯着嘶哑的声音问道:“这是哪?”
张大夫说道:“这是老夫的医馆,是陆大人和陆管事救了你。”
言毕又对陆璟道:“老夫就不打扰大人了。”
陆璟行礼谢道:“多谢张大夫出手!”
张大夫拱了拱手,便叹息着离开了。
陆峥见状也走出房间,守在门外。
陆璟见其强撑精神,担心他支撑不住,忙直奔主题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又何必一心求死呢!”
石淮哑着声音道:“非是求死,而是失扇如失命,丢了扇子我的命便丢了。”
陆璟了然的点点头,理解他的这种想法,惜物如惜命,东西没了活下去的希望也没了,不过还是劝道:“你也不必心灰意冷,那些古扇虽然暂时被人夺了,但总归还在,等哪天你再夺回来就是,若你就这么死了才是懦弱的表现。”
石淮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少顷又睁开眼,问道:“你可知我的表字?”
陆璟点头道:“自然,仿古人而起,正好你们也同姓,倒是有些雅趣。”
石淮神色肃然的摇头道:“非是附庸风雅,而是乡试落榜后而改。”
陆璟若有所思道:“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门去,独对春风舞一场。”
石淮点头道:“正是如此。”
陆璟心中了然,此诗乃石曼卿落第后所作,只是此石曼卿非彼石曼卿。
宋时有一人名石延年,字曼卿,乃北宋著名诗人、书法家,曾官至秘阁校理、太子中允。
其才华横溢,性格洒脱,且不拘礼法,不慕名利,交友满天下,和欧阳修是至交,他年轻时曾遭到科考黑幕,会试时曾进士及第,但被人诬告作弊,复考时名额被人顶替,惨遭黜落。
既然石淮提到此事,想必他乡试时也遭遇过类似的事情,科举看似公平,实则自有规则,大多数人寒窗苦读一辈子,到头来只是胜利者的陪衬,但科举不管存在多少问题,都是寒门子弟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石淮攒足了力气方说道:“两年前乡试落第我便改字曼卿,欲效仿古人抱节读书,没想到天降横祸,竟然遭逢此事。”
陆璟沉声道:“正所谓财不外露,玉无罪,而怀玉者必有罪,有时候家中有宝也未必是好事,一旦被人察觉,必然祸害不断,身受其累,以至惶惶而丢小命。”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富贵如石崇尚不能保绿珠,何况是你!”
石淮冷笑道:“呵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就是朗朗乾坤世道昭昭?难道天下的好处尽归富贵者,他们看上什么就巧取豪夺,欲求欲予,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人伦?”
陆璟摇头道:“抱怨无用,无论什么时候终究是强者为尊,以赵国之雄,尚难抵秦国之威,保住和氏璧,更何况你我只是普通人,身为弱者就要有弱者的智慧。”
石淮嘶吼道:“既然生而不同,出身决定命运,那读书又有何用,既然冲不出这牢笼,又遭逢如此世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死了干净。”
陆璟本想说读书只是为了多扑腾几下,但想了想还是劝道:“富贵者也是有其祖先拼搏而来,后人只是蒙其余阴,自有泽尽的一天。正因为世道如此,你我身为读书人,才更应该奋起拼搏,立志改变世道人心,为后辈打下基石。”
石淮摇摇头,富贵若从奸狡起,世间呆汉喝西风,经此一事对他的信念打击很大,他心中对朝堂世事极为失望,打算彻底放弃科举。
陆璟见此,叹气道:“我知道你的性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你既然改字曼卿,却未学到石曼卿的坚韧豁达,石曼卿刚直不阿、不入俗流,命运跌宕坎坷,仕途也几起几落,饱受磨难,但始终不改其志。”
“《拊掌录》记载:石曼卿曾言自己乃石学士非瓦学士,你既然也叫石曼卿又岂能一摔就碎,遇挫而折。”
石淮听到此话,眼中渐渐有了光芒,只是瞬间便又熄灭,声音极尽干枯道:“我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斗的过他们,如何能夺回祖上所遗。”
陆璟劝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石淮心中有所动摇,见陆璟谈吐不俗,自有威严不可侵犯,问道:“你也是官场中人吧?”
陆璟点头道:“不错,官场中并非人人都是贾雨村之流,朝中亦有许多正直的贤臣在努力,虽然死是种解脱,但有时候活着才更需要勇气!”
石淮沉默良久后道:“不管你救我的目的是什么,总之多谢你了!”
陆璟见其心思扭转,沉声道:“我也不瞒你,我救你的原因是你的敌人和我有些嫌隙。”
“多谢你直言相告。”石淮有些诧异道,想了想又道:“即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卷入你们之间的恩怨。”
陆璟呵呵笑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要你做什么,只要你还愿意夺回你的古扇就成。”
石淮决然道:“祖上所传断不能失于我手,即便再丢了性命,我也要讨回来,我就不信这世道没有天理。”
陆璟感慨道:“命运在人不在天,不要轻言放弃。”
石淮点点头,随后问道:“看你年纪轻轻就身居庙堂,想来也不是普通人,为何要费那么大心力救我。”
陆璟笑道:“一是欣赏你的为人,二来贾雨村为了攀附权贵以权谋私,你活着就是证据。”
石淮疑惑道:“难道现在不能拿此事对付他?”
陆璟摇头叹道:“岂是那么容易,扬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要对付贾雨村不难,关键是他背后的靠山不好对付。”
石淮沉默良久方问道:“你说的可是贾家?”
陆璟沉吟道:“你就当是贾家吧!”
石淮听后默然无语,看来贾雨村的靠山比贾家还要厉害,不过不管其背后是谁,都不是自己能够撼动,眼下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陆璟继续问道:“你如今在贾雨村那里已经是个死人,可需要我为你安排去处?”
“多谢你的好意,我自会找地方安顿下来。”石淮摇头拒绝道,不愿再欠陆璟人情。
“既如此你就静待到时机吧,你是聪明人,相信其他的也不用我再多说,你好好歇息吧。”陆璟也未勉强,说完后便起身离开了。
石淮看着陆璟的背影心中暗道:“虽然你救我另有目的,但终归救了我一命,我若能活下来,以后必还你这份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