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手中捧着“御赐”给冯胜的酒,徐钦感觉就好像是捧着一个已经打开保险的手雷一样,真的是很想顺手就给扔出去,不过他不敢。这可是涉及到帝国最高层斗争的问题,估计要是明天冯胜还活着,那他自己就会有天大的麻烦了,所以即使再不愿意,他也必须去执行这个命令。
从宫里回到锦衣卫衙门的这一路上,他的脑袋里非常的混乱,感叹这个倒霉差事,被帝国斗争的无情所震惊等一系列的思绪一直缠绕着他。
直到等到他回了锦衣卫衙门,带齐了人马,去冯胜的宋国公府的路上,他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了下来,然后才好好的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为什么朱元璋要在现在赐死冯胜?又为什么要求他来做这个执行人?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些问题恐怕背后都另有深意。
由于冯胜是顶级武勋世家,家里的防卫力量可不弱,所以徐钦带了整整一个千户所的缇骑,还叫上了几个好手,这才浩浩荡荡的往冯胜府上去了。而大部队前进,自然是快不起来的,当他赶到上浮桥附近的宋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三刻钟之后了。
通过这一路的思考,徐钦大概也想通这其中的一些问题。
朱元璋之所以现在赐死冯胜,恐怕主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以儆效尤”,而这个以儆效尤要儆的恐怕就正是某些对那把椅子有着“非分之想”,以及想在这件事里面捞一把的人了。而从他专门安排自己来做这件事的情况来看,应该自己和朱棣之间的秘密同盟暂时还没有被发现。
另一方面,特意要求自己来做这个执行人,恐怕也是别有深意。
自己身为第一武勋世家的直接继承人,不管是以目前他自身的表现而言,还是以朱元璋的态度而言,在未来的交班过程中他都会扮演一个极其重要的作用。
但这所谓的武勋第一世家,并不说真的就能随意号令全军了,军队里面或者说武将之中,派系其实并不少,只是单纯从各个山头的实力和威望来看,徐家的影响力最大而已。
实际上,像曹国公李家、武定侯郭家、西平候沐家等现存的强势武勋们,平时和徐家关系还算不错,但是也并非是以徐家马首是瞻,而冯胜、傅有德等人在徐达过世之后,则显然是有心争一争这军方第一的位置的,以前在朝堂上不唱反调就算是好的了,更别说什么言听计从。
这种高层立场当然也会从一个山头的山顶往下扩散,这些顶级大将的旧部、门生虽不敢直接和魏国公叫板,不过徐家的人,要想指挥这些人恐怕难度挺大。
而这次朱元璋一定要让他来执行这个赐死冯胜的任务,大概也是想借此进一步分化军中的山头势力,限制一下未来他的权柄。
想通了这些,徐钦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至少实际上对他并没有什么直接影响。至于给未来添点儿小麻烦之类的,他也没真打算谋朝篡位,甚至没打算要提兵百万,呼啸着去开万里疆域辟万顷波涛。
对于未来的职业规划,徐钦是完全准备做一个优哉游哉的狗头军师,在最繁华的城市,把最靓的妹纸,喝最醇的美酒,穿最帅气的衣服,轻轻松松地在帝国的根基之中,注入一些新的东西,顺便拍拍皇帝的马屁,这就够了。
在宋国公府大门外,徐钦下马整了整自己的衣装,然后就领着一大群锦衣卫直接走了进去。这并不是徐钦嚣张故意摆谱,而是办皇差的需要,传旨的人随便去谁府上都是不需要通报的,如果是平常的旨意,皇差在进大门的时候会故意放慢脚步,给家仆通报的时间,但是这次不同。
宋国公府的下人见一大群锦衣卫气势汹汹的上门,拦是根本不敢拦的,只是在见到锦衣卫出现在大门外,就像是屁股着火了一般跑去通报了。所以当徐钦以正常的步伐进入宋国公府大厅的时候,冯胜也刚好赶到。
“下官,锦衣亲军卫指挥同知徐钦,参见宋国公。”徐钦看见冯胜,先是长揖一记,对于奉旨的皇差来说,这种态度可以说是非常之谦恭了。
“徐小公爷无需多礼,行将就木的冢中枯骨罢了,当不起,当不起!今日小公爷兴师动众,大驾光临寒舍,不知有何事指教?”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冯胜当然知道徐钦今天这样登门,肯定是奉旨而来,而且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能有这种态度已经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因此即使是内心夹杂着惊恐、愤怒、绝望等一系列极端情绪,以至于拄着拐杖的手都微微有些发颤,但是言语之中仍保持了极度的平静。
“宋国公战功赫赫,小子是极为钦佩的,些许礼节自不敢忘。而近日小子冒昧来访,则是奉旨前来,向国公传达一句口谕。”
虽然徐钦很想吐槽他所谓的“寒舍”,但是现在他确实也没什么心情,在如此尴尬的情景之下扯这些没用的,只不过是徒增双方的烦恼罢了,所以在稍稍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之后,他就直入正题了。
“臣,宋国公冯胜,接旨!”一听是口谕,冯胜马上就要跪倒接旨。而徐钦本想伸手扶住他,但没想到这老头看起来已经是风烛残年的模样,但力气却是奇大,以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没扶动。
“国公不必如此,圣上的口谕很简单,就是让小子将这壶酒赐予国公,并让国公马上尝尝,好让小子回去向陛下回禀味道如何罢了。”
虽然话很委婉,但是冯胜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智商自然是不低的,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臣,臣…臣叩谢陛下!”
冯胜心中作何感想徐钦不得而知,不过从他表现出来的震惊和停顿来看,应该是非常之复杂就是了。这句简单的话语,既有明面上的谢赐之意,应该也有更深层次的谢不灭族之恩。
对此,徐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再次去准备把他扶起来。谁知冯胜依旧跪在地上纹丝不动,这他么的就尴尬了啊!
“陛下的口谕臣已经明白了,但臣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钦使开恩。”说到这里,冯胜对徐钦的态度可以说已经是非常之谦卑了。
“宋国公起来说话,若是在小子的能力范围之内,国公但说无妨。”
“在喝这壶御酒之前,不知钦使能否稍待片刻,让我与家人说几句话么?”冯胜用异常沙哑的声音说出他最后的愿望。
“宋国公请便。”这个愿望可以说是非常的微不足道,而且朱元璋也并没有限定具体的时间,现在也才刚到申时,完全来得及回宫复命,因此徐钦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下来。
“多谢钦使。”
等谢过他之后,冯胜才站了起来,然后转头对家人们交代后事去了。此时冯家上下均在接到锦衣卫上门的消息之后赶来了大厅,冯胜也就在这大厅中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就算是临终最后的话别了。而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再蠢的人也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一家老小二十来个人都是潸然泪下。
“让钦使久候,老夫实在惭愧。”大概十来分钟之后,冯胜交代完后事,便转身接过了徐钦手中的御赐酒壶。
面对这种情况,徐钦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位一时英杰走向末路。
在数十人的注视下,冯胜叫人拿来了一个应该是平时吃饭用的白瓷小碗,然后端坐在大厅主位之上,自己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大碗。他的家人虽然现在都知道这酒是什么酒了,不过却也没人敢上前阻止,毕竟满屋满院子都是严阵以待的锦衣卫,除了徐钦本人还算放松之外,其他人几乎是个个手握兵器,大有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送一程的意思。
“兵戎四十载,成败转头空。马革裹不得,一杯肝肠断!”说罢冯胜便双手一举,一口将碗中的毒酒喝下,一滴不剩!
“父亲!祖父!”一众冯家子孙见他饮下毒酒,凄风冷雨的气氛也自然达到了最高点,均是呼唤着冯胜,仿佛天塌了一般悲凉。不过大多数人也就是站在原地哭嚎,应该是生怕自己的举动过于激烈引起了锦衣卫的误会,其中只有一个摸约三十岁的妇人冲出人群,直接到了冯胜的身前。
跟随徐钦而来的王佥事见状,怕出什么意外,正打算出手阻拦,却被徐钦挥手制止了。毕竟那酒冯胜已经喝下去了,从那酒壶口子溢出来的淡淡硫化物的味道说明,酒里面估计是放了砒霜之类的毒药,而且分量不轻。
接下来就是等他毒发身亡了,只要冯家人不试图抢救,那也就不用管那么细致了,至少徐钦是这么想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他确实还是太年轻。
“义父,您的养育之恩秀梅今生无以为报,唯有来生再侍奉膝下了!”
那女子在冯胜面前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等冯胜将其扶起来的时候,血水已经开始顺着脸颊缓缓的流下来了。
“义父明白,秀梅不必多言。”将她搀扶起来之后,冯胜更觉悲凉,或许也算是有些欣慰,微微挥手示意她退下后,又再次伸手准备去再倒酒。
这个时代的毒药大多数是简单提取的天然毒物,其作用效果其实并不像影视作品中的那样立竿见影,而是有一个相对来说极为漫长的等待时间。
就以砒霜为例,即使是大量直接摄入,其服毒到毒发身亡的时间大约也要十分钟以上,所以不要以为婷婷姐漂亮就随便相信她,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演戏,强行灌砒霜剩下的时间都足够大郎哥哥向她开炮了。
“父亲,就让女儿这一世最后再给您斟一次酒吧!”
说完也不管冯胜的反应,这位应该是他义女的妇人就从他手中拿过了酒壶,给他又满满地倒上了一杯。对此冯胜也没什么二人一边这样一斟一饮,说着一些往事等待着他的结局。
大约十分钟之后,冯胜开始出现中毒症状。这时候本该一脸焦急的义女却是异常的平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倒着酒,稳稳当当一滴不洒。然后就在冯胜吐出一大滩包括鲜血在内的东西的同时,将碗中的酒端起,一饮而尽!
“不要过来!否则我一头撞死在这里,你我脸上恐怕都更难看!”
见锦衣卫准备上前阻止,此女高声大喝道。这时候徐钦才反应过来,她恐怕是早就打定主意,要随冯胜而去了。这种一心求死的人,和那种在楼顶坐几个小时的演技派不同,是真救不了的,真要是惹急了场面就真的难看了,于是徐钦也只能示意锦衣卫由她去。
“秀,秀梅,你这…何苦!圣上…此举,已是开恩,何必…”此时的冯胜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肌肉痉挛,连说话都非常的困难,更别说阻止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父亲!秀梅姐!”这时候,冯家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三十上下的妇人。
虽然徐钦感觉眼皮跳得厉害,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是毫无办法,更怕刺激到他们,酿成更大的祸患,因此也只能冷眼旁观。不过这女子倒是很正常,只是搂着那个名叫秀梅的女人哭个不停。
过了几分钟,大剂量摄入砒霜的冯胜休克了过去,在这个年代,这种症状基本上也就意味着生命走到了尽头。又等了十来分钟,徐钦才戳了戳孙孝廷,示意他上前去探查。
“确实断气了。”他上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然后回来小声禀报道。
“嗯,走吧!”得到了最终的结果,徐钦自然是率领大队人马收队了。
然而当他们刚走出大厅,厅中就再次传来了呼号声。他转头一看,正好看到最后站出来的那个女子将酒壶中剩下的毒酒饮尽的画面。
“谁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没想到这冯氏一门最有气节的居然是两名女子。”徐钦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那位鉴湖女侠的诗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