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外室所出,一直跟着生母住在京城大砻坊的柳玉街上。七岁上生母得了急症病故,临终托付一个雇来的婆子将我送到匡家。母亲膝下曾有个女儿,出生时请了人算命,说生辰八字和老太太相克,就送到了外头找人养,没想一病去了。老太太不愿让母亲知道,再惹出威国公府来徒生是非,看人把我送去了匡家,证实我身份后,叫我顶了嫡出那个姐姐的名儿。母亲不知实情,待我一直如珠如玉,我感念嫡母的恩情,一心想要报答。”高氏如同一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屋中,毫无表情的述说着来龙去脉。
耳边是高氏的一句句大实话,周遭是赵安等人手拿兵器严阵以待。武成文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没栽倒地上去。
虽说高氏尚未坦白她到底为何要这样做,又是受了谁的指使,然而武成文能成为蓟县的县令,自然不是个蠢材,高氏剩下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再说了。
关于京中的动向,藏得深的武成文的确是不清楚,可至少他很明白,后宫的宋容华生了一位皇长子,有皇上偏爱,只是缺在没有母族护持。后宫的陈贵妃,生了一位二皇子,陈贵妃出身高贵,只可惜皇上对她的宠爱一直便不如宋容华。眼下两位皇子的确年纪还小,然而正因为年岁还小且太过相近,皇储之争便不得不早早开始了。谁叫自高宗之后,皇位上坐着的人就都不长命!皇上如今才有两位皇子,已经是太迟太迟。
在听到高氏说自己是外室所出之时,武成文便只恨自己不能一晕了事,此时再想的深深些,武成文整个人摇摇欲坠,偏偏从平却促狭的过来扶了他胳膊,面带诚恳的笑意劝慰道:“武县令,您要保重啊。”
面对这一句话,武成文忿然又惊惶,他下意识侧了头去看李廷恩。
李廷恩照旧是端坐如松,见到武成文望过来,微笑道:“定斋坐下罢,不知者不罪。”
听见李廷恩唤自己的字,武成文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他赶紧重新摆出师侄的架势来,对李廷恩深施一礼,恭敬的道:“师叔,后头的事情,让小侄来问罢。”他说话的时候,对高氏投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连眼风都没有扫一下。
李廷恩又是一笑,道了声好,便带头起身离开了屋子,他的身后跟着的是一串下人。
赵安等人皆是视线不错的出去了,唯有从平走过武成文身边时,嘿嘿笑了,“武县令啊……”
武成文被他拉长的语调叫的既羞且恼,还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懂的赔笑。在从平的啧啧声中,他将李廷恩他们送去了隔壁,叫了跟过来的小厮重新叫比较信得过的婆子们把李廷恩他们安置妥当了,才把高氏并管家数人带回了自己住的那半边院子里。
管家婆子这些下人自然是交给心腹小厮去审,武成文关上房门要亲自询问的是高氏。
一关上门,武成文先给了高氏一巴掌。
高氏并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就势伏在桌案上痛苦不已,娇弱的身躯如落雪中簌簌摇动的梅枝。
武成文并没有丝毫动容,他怒气犹存的将高氏拽起来,一脚就踹到了高氏胸口上,看高氏满嘴血沫,想到先前赵安他们对高氏必然是动过手了,这才止住,撩了袍角坐在凳上,阴狠厌恶的瞪着高氏逼问道:“威国公府谁出面笼络的你,都说了什么,老老实实说出来,念在夫妻一场,我求师叔留你一条性命!”
高氏挣扎着坐起身,对上武成文的眼神,她只觉得浑身发冷,“老爷,我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您,为了这个家!”见武成文毫不动容,她不由呵呵的笑,“老爷,您不信我说的,我也不信您说的,你我心中各自都明白,不是李廷恩放不过我,是您不会让我活着。想必用不了多久,我就得病亡了。”
“胡言乱语!”武成文被高氏的眼神看的有点心虚,很快就恼羞成怒的拍了桌案,痛骂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砌词狡辩!是不是你娘交待你办事的,还是另有别人。我还不知道,王三才这个狗东西,竟然是你的人,听你的吩咐办事!”
武成文简直是越骂越上火,犯了大错的人,不但不认错,反倒比自己更理直气壮。请回来的管家,原以为能够帮着将内宅一点风声透露给自己,避免叫高氏一手遮天了,谁知这管家竟然早就是高氏的人。想到当初高氏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说不用陪房的下人做管家的话,武成文怒上加怒。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是当了个傻子!
恨从中来的武成文上前就拽了高氏的衣襟,顾不得人被勒的脸红脖子粗,他一字一句从齿缝当中挤了出来,“老实说出来,就是为了孩子,你也老实的说出来!”
这句话终于让高氏动容了,她哀戚的喊了一声老爷。
事到如今,高氏既然是个明白人,武成文也不跟她做那些虚无的承诺,他手上一松,身子颓然的往后一坐,叹息道:“夫人,都说了罢,说了出来,老爷我去与师叔陪个不是,再辞官带着孩子回乡下避上一避,且等个十几年,孩子们便能出仕了。”
“老爷……”高氏一声悲叹,看着武成文骤然间苍老的面容,含泪道出始末。
“母亲十日前心腹的嬷嬷带了信来,叫我想法子一定要留下李廷恩,母亲的意思,是叫我用个丫鬟,栽一个坏名声在李廷恩头上,不让他顺利进京起复。是我一心想在母亲面前挣一个颜面,也是想在外祖面前为老爷求一份人情,从来的嬷嬷口中打听到李廷恩与宋容华的胞弟有旧,皇上甚为宠信他,就动了心思。我想来想去,皇上既然宠信李廷恩,一手将他提拔起来,这回不成,下一回李廷恩仍旧要被重用。我就想干脆想法子断了他的仕途,趁着李廷恩留下来,我叫王三才哄了他泡药浴,把人迷晕了,再送到粮库那头去。”
“粮库!”武成文听到这里,豁然起身,双手如铁石拽紧了高氏,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竟然要把人弄到粮库去?”
高氏泪水滚滚而落,痛苦的道:“老爷在这蓟县辛苦经营数年,然而外人只看老爷三年一调便到了京畿之地,官升二品,谁能想到这天子脚下,即便是京城附近的蓟县,也有如此多的高门大户盘踞,个个都得罪不起。老爷到任三年,春粮秋税从没有收齐过,年年都要私下掏了咱们的私房银子去买粮贴补,今年因各地动乱,那些大户人家更不肯掏粮食出来,亏空巨大,老爷如何能够添补,眼看京中春粮就要交了,京中一旦催逼,老爷如何自处。收不齐税粮是重罪,老爷,我也是没了法子,只想讨好了母亲,叫她在外祖面前帮忙说句话,威国公府还未分家,外祖与威国公手足情深,定能帮的上忙,老爷尽早调出这蓟县,又能升官,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啊。”
这一片拳拳心意的表白并没有打动武成文。
武成文听高氏说完,面如锅底的将高氏重又扔回地上,仰天长叹,“蠢妇误我!”
再低头看高氏时,脸上已经有了两行热泪,“你以为你有多精明。威国公府是多少年根基的人家,这种大事,为何不要别人去做,却要托付你一个内宅妇人。你误信人言也就罢了,竟然自作主张,还想把人弄到粮库去。你怎不想想,就算你放火烧了粮库,谁又会信前程大好的探花郎无缘无故会去烧县衙的粮库!错漏百出,你还敢说是为了我仕途着想。李廷恩若是如此简单就能被人算计,他走不到如今这个位置!你出去打听打听,过往小看他的人,如今都在哪儿!不说其他,单是威风凛凛的寿章长公主,若无他在中间插手,你以为堂堂长公主,如何最后会被逼与诚侯和离,死于非命!高氏,你误了全家性命!”
高氏被武成文如同疾风暴雨的一顿指责给骂懵了。
她素来自负精明,当年七岁的她,不过跟在匡家老太太身边学了几日,就能哄得嫡母相信了她就是养在外头的亲生女儿,多年来捧在掌心疼爱,连两个嫡兄都尚且不及。长大后成亲,嫁了武成文,不算高嫁,然而夫婿前程尚好,膝下儿女俱全,将来还有可能做诰命夫人,在她看来,这都是她手段高明的结果。
所以,嫡母觉得为难的事情,她能体体面面的妥当办好,威国公府都拿不下来的李廷恩,她觉着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出身农门的人,撑腰的靠山又死了,只要她妥善利用武成文和李廷恩同门所出的关系,将人留下来一晚,事情就能顺顺当当的办好,一点风险都不必冒。
世人看不起女人,谁又会想到防备自己这样一个内宅妇人呢?
偏偏,真的就失手了,还被人当场捉住,辩无可辩。
可就算被抓住,高氏也以为,大不了自己一死了之偿还一条命就是,李廷恩难道还真的敢跟威国公府对上不成?自己为了宫中的贵妃娘娘丢却性命不要,贵妃娘娘总要保住自己的儿女罢。
慌乱之中的高氏不由抓住武成文的衣摆,不住的道:“老爷,您胡说什么,长公主是暴病而亡,和李廷恩有何关系,他一个乡下人出身,怎敢牵涉到这等事情里头?”
武成文满腔愤懑的对上她的眼睛,“乡下人出身,多少人都是栽在乡下人出身这几个字身上?你不懂这些,就不要插手去管。女人就该安安分分呆在后院!”
此时的高氏,面对武成文的愤怒,已经说不出话来,软倒在了地上。
武成文懒得再看她一眼,直接越过她去了李廷恩住的地方,出门的时候撂下一句话。
“你若还想要保住几个孩子的性命,就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他说完话,没有等到高氏的回应,就直接去里李廷恩安置的屋子。
李廷恩正坐在屋中,手拿着一卷书在看,见到武成文进来,他放下书卷,指了个位置让武成文坐下。
武成文不敢坐,而是咚的一声跪到了地上。
见他如此做派,李廷恩神色端凝的端了茶。站在边上的赵安,双手奉上了一柄宝剑放在李廷恩手边上。
看到宝剑剑柄上活灵活现的一尾金龙,武成文心神一凛,满嘴都是苦涩。
“说罢。”
“是。”
武成文不敢耽搁,更不敢有丝毫的加油添醋和辩解,直接将高氏告诉自己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听完武成文的话,李廷恩没有叫武成文起来,而是问他,“你欲如何?”
武成文语带哽咽,“请师叔看在小侄的颜面上,容我再与高氏叙一个月的夫妻之情。”
“高氏是你的发妻。”李廷恩淡淡道了一句,继而面上添了一抹森然,“我问的,是你欲如何。”
武成文这回不敢再回避,他脑海中飞快的掂量了如今的情势,再想想背叛师门投靠勋贵的后果和威国公府的胜算,腰就更塌了,带着些视死如归的口吻道:“侄儿欲向朝廷上陈实情。”
“上陈实情?”李廷恩将这句话含在唇齿间品了一品,眼底就有了一丝讥讽。
这个实情如何上陈?无凭无据,只靠高氏一张嘴不成,说到底,高氏不过是投石问路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浪花若遇到船身本就破损,说不定会有奇效。若没有那个本事,激起几圈涟漪,事后也就风过水无痕。
这样的招数,只能糊弄糊弄高氏这样的妇人。
事到如今,连自己都弄不清楚,高氏到底是不是受了威国公府的蛊惑,这背后的重重迷雾,想必是一定要进京才分辨的清楚。
看到李廷恩沉吟着没有再说话,武成文一阵胆颤心惊,眼角瞥了放在桌上的宝剑,更是胆寒。
这柄宝剑,是天子所赐,上面沾染了不少人的鲜血。查处宋氏一案之时,面前这位年岁尚轻的师叔,易容换装悄悄出了京城,却又在中途忽而大张旗鼓,忽而消声觅迹,一路引出无数上蹿下跳心怀剖侧的人,这些人,最后都死在了这柄御赐的宝剑之下。
朝廷内外都知道,这位算是皇上亲政后第一个点中的探花郎不仅文才非凡,受天子器重,而且手段颇狠。
这柄宝剑赐下之后天子便没有收回去,如今这柄宝剑,又要饮下谁的血?
武成文脖上一凉,再想到高氏之时,先前还残存的一点愧疚之心已经全然不见了。
“高氏可有告诉你,传话给她的到底是何人?”
猛不丁听到李廷恩自沉吟中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武成文赶紧回神道:“就是那些下人婆子,师叔要知道,我必然让高氏老老实实说出来,或许……”他犹豫了一下,见李廷恩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只得惴惴不安道:“高氏精于画工,我让她画副像出来给师叔瞧一瞧。到了京城,师父可探问,我也会找人去威国公府查探一二。”
说要找人去威国公府查探,以武成文的身份,这便是要选择投效的意思了。
对武成文这番表白,李廷恩不置可否,他只是吩咐了从平,画像送来后叫人照着多画两幅出来。
好歹算是表现一二,武成文忐忑不安的回去了。
他一走,李廷恩立时换了神色,告诉赵安,“到了京城,拿着画像去沐恩伯府与果毅侯府。再有,找人去王家看看有没有与画像上长得相似的人出入过。”
赵安一愣,“少爷怀疑是王家的人?”
不应该啊,王家眼下自顾不暇,再说后宫之中陈贵妃自诞育皇子后便性情张扬,与永宁宫中的冲突即便在民间也是传言不绝于耳。王家如何能买通威国公府的下人,能叫人来传消息,并且还说动了高氏,必然要是高氏十分熟悉的人。这不是随便在威国公府找个人出来就能办成的事。
李廷恩食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笑道:“先看看罢。”
他只是出于谨慎,觉得事有古怪。无论是威国公府还是王太后,只怕都不会相信一个高氏就真的能将自己拿住。再有,若冒蒜来传的消息没有半点虚假,也没有人在中间做手脚,即便自己不入京帮着昭帝办事,昭帝还有另外的选择,自己绝不是唯一一个能救昭帝出水火的英雄。说的直接一些,昭帝千里迢迢选了自己入京,未必不是看在老师之仇的份上,才想用一用自己这把刀,把老师以前的人脉都拿出来对准威国公府和王太后。
若事情有蹊跷,果然是别人设计出来的这一场阴谋,背后之人心思深如海,千方百计把自己弄如京城,打得就该是瓮中捉鳖的主意,为何又要高氏阻拦自己入京?
或许,真的就只是投石问路?
李廷恩负手站起来,望着外面皎皎的弯月,黑沉沉的夜空中,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画卷在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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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德安打发走来传话的小太监,站在廊上望着外头依旧覆盖着厚雪的院子,叹了一口气。等看到呼出的白气都快冻成了霜花,他跺了跺脚,转身回去内殿。
站在门口先问守在帘子那儿的宫婢,“太后可醒了?”
宫婢小声道:“一刻钟前太后进了一碗梅花羹。”
厉德安点点头,先隔着帘子谄媚的通报,“太后,奴婢有事要禀告。”
帘子里传出来王太后的声音,“进来罢。”
听见王太后说话的声音,厉德安继续在心里叹气。
这声量看起来极大,中气十足一样,可他是在太后身边服侍老了的人,自然能听出这声量中的虚弱。
他搓了搓僵硬的面皮,慢慢走进去,示意里面服侍的宫婢们都退下,这才跪到了王太后的脚边。
闭目养神的王太后缓缓睁开眼,眼中如死水般波澜不兴。
“太后,李廷恩一早进宫面圣了,这会儿在大庆宫里。”
厉德安说的战战兢兢,不妨王太后居然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抬手轻轻在腿上敲了两下,微笑道:“都不中用啊。”
厉德安吓得一个猛子就将头死死的抵在了地上。
王太后继续面带微笑的看着他,徐徐道:“皇上近日如何?”
“今早照旧回了朝臣们,近日是大朝会。”厉德安赶紧回话。
“大朝会。”王太后目光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月华宫如何?”
厉德安这回就缩了缩脖子,“太医院几个太医都被拘在月华宫里,威国公夫人一早就入了宫。”
“是了,如今他们自然是想入宫就入宫。”王太后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并未对威国公夫人入宫一事有任何说辞。她目光一转,正对上妆台一面玻璃镜,擦拭的一尘不染的镜面将她苍老的面容纤毫毕现的照了出来。即便她眼睛早就不中用了,还蒙着一层红色的雾,可她却时时都能看清楚镜中的人,仿佛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早就刻在了心底,叫她发自内心的厌恶,她下意识的略有些僵硬的扭过了头。
“宁寿宫如何了?”
“人还在里头,奴婢一直叫人盯着,安原县主今早也未回宫。”
“候着罢,等月华宫有了消息再动手不迟。”王太后闻言轻飘飘的丢出一句,末了盯着厉德安道:“盯紧些,再有差池,你便不用来见哀家了。”
厉德安心神一震,赶紧表忠心,“太后放心,这回是在宫里头,奴婢一定不叫他们逃出手掌心。”
“嗯。”王太后重又合上了眼睛,有些懒洋洋的嘱咐,“叫人看准了明珠宫,皇长子不能有差池。送消息出去,让厉氏来见哀家。”
厉德安应了是,看王太后呼吸平稳,人似乎已经睡熟过去,给王太后掖了掖被角,又出去叮嘱了宫婢小心伺候,这才退出去办事。
回来的路上,他在门口就撞到了黄胜仁。
黄胜仁顶着一张胖脸,身后跟着个背着药箱的人,见到厉德安,连眼皮子都不夹一下就要过去。
按着品级,厉德安当然要比黄胜仁更高,不过见到黄胜仁如此行事,他却早就是习以为常,当没这回事一样还主动避开了。黄胜仁见状,志得意满的在他边上哼了一声,这才吆喝着身后的人赶紧跟上。
跟着厉德安的小太监看黄胜仁走远了,在背后就啐了一口,为厉德安打抱不平,“厉公公,您甭理会这种畜生,早晚他是要被乱棍打死的人。”
厉德安剜了他一眼,心道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方才不说话,这会儿来巴结我。可惜了,老子现在巴着的都是座冰山,还不知何时会化,撑着想让它冻久一点,别的人且顾不上。
当然厉德安也不是对黄胜仁没有怒气。他此时就等着月华宫消息传出来,看看陈贵妃如何哭。陈贵妃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有些差错,月华宫服侍的下人,一个都别想跑,黄胜仁是月华宫的总管太监,更别想脱干净了。
老子等着看你这条狗怎么被自己的主子给弄死!
厉德安心里狠狠骂了几句,这才觉得舒坦了,也没理会小太监,急急就往永宁宫的方向赶。
谁知走到半道上,就被两个小太监迎面撞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被小太监搀扶起来。看清楚撞他的太监身上的服色,再也忍不住熊熊怒火。
黄胜仁欺负老子,你们这些阿猫阿狗也敢不给老子脸,真把老子当病猫了不是!
怒火中烧的厉德安还被人搀扶着就先给了面前的人一脚,也不看清楚是谁,又是一脚上去,把两个莽撞的小太监踹到了外头的雪地里浑身裹着化开的雪水还不敢动弹一下。
见两人没有叫嚣,厉德安这才心里舒服了许多,慢悠悠的拍了身上,走过去喝问,“做什么的,在宫中乱跑乱撞,还有点规矩没有!”又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叫人来,押到暴室去。”
两个撞着厉德安的小太监赶紧磕头求饶,辩解道:“厉公公饶命啊,咱们是心急去找禁卫军,黄公公落了水。”
“谁落水了?”厉德安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宫里是有别的黄公公罢?
回话的小太监苦着脸,“月华宫的黄公公。”
宫里或许会有别的管事太监姓黄,可月华宫绝对就只有黄胜仁这么一个。
厉德安这下笃定了落水的是黄胜仁,然而他立时就更奇怪了。
黄胜仁自得势之后,行动举步间身后跟了一大串狗腿巴结的小太监,比正经的主子还有三两分气派,偏偏陈贵妃觉得得宠的奴才有气派,就是她这个贵妃的脸面,从不加以阻止。黄胜仁又惜命的很,这会儿宫里有数的几个池子上都封了冻,他上哪儿落水去,落水了也多的是会水的太监赶紧把他捞上来,还用的着去找禁卫军。
心思这么一转,厉德安就不管两个小太监一脸着急,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说说。”
两个小太监没法子,本来就撞了厉德安,虽说厉德安不比以前了,可要收拾他们两,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两人不由得后悔,不该看着黄胜仁落水,就想在陈贵妃面前露个脸,上赶着找了这件差事。
这要是耽搁了找禁卫军来帮忙,黄胜仁真出了差错,他们有几条命?
虽说心里怕的厉害,两个小太监还是抖抖索索的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给说了出来。
原来陈贵妃嫌弃太医无用,为了二皇子的病情在宫外让威国公府广寻名医,今日威国公夫人进宫,就给陈贵妃举荐了一个民间大夫。因是宫外的人,没有入宫的腰牌,威国公夫人的意思,是叫陈贵妃去昭帝面前请一道旨意。谁知陈贵妃去大庆宫,得知昭帝正在见李廷恩,二话不说就回来了,自行拿了暂时握在手里的凤印用了印,让黄胜仁立时就把大夫领进来。
今日看守宫门口的是左卫军,对黄胜仁拿出的陈贵妃懿旨不肯认。一个民间的大夫,既不是皇亲,又不是国戚,还是个男人,禁卫军无论如何不肯放人。最后黄胜仁没法子,拿了话将禁卫军统领马正给僵住了,口口声声说耽搁了二皇子的病情要治罪于马家,又拉拢哄劝了半日,最后才得以进宫。
黄胜仁是一心要在陈贵妃跟前表现的人,偏偏这桩差事办得不好,耽搁了太久。他就采纳了身边跟着小太监的意见,决定直接走冻结实的冰面回月华宫,节省一点时辰。
谁知就是那么巧,黄胜仁以前也看过贪便宜唯恐被主子责备的宫婢们走冰面,那冰冻得硬邦邦的,一群人大箱小箱抬着过一点事儿都没有,他们一行人只背着几个药箱子,上去没走几步冰面就裂开了。
黄胜仁只来得及站在冰面上喊了几声叫人赶紧去救他,脚下冰一碎,就和着宫外请来的大夫一起落到了冰窟窿里。当时就有几个会水的小太监不顾冰寒跳到窟窿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去救黄胜仁。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水面下居然就没有了黄胜仁的踪迹,他们只来得及把后落水的大夫给救上来。天气太冷,会水的太监也不敢一直泡在下头,喊了人拿凿子过来敲,又去月华宫禀告陈贵妃,一面说了宫里这湖引得是活水,连着外头的水道,是不是一下就飘到了绕着宫城的金水河,还得找禁卫军开了金水河那儿的闸门看一看才行。
厉德安听完事情的始末,嘴张的简直都合不拢。
这黄胜仁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情,大冬天掉到了冰窟窿里,大夫救上来,他就救不起来。
看了看外头的天气,厉德安心里十分畅快,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道:“赶紧去罢,可要把黄公公平平安安的救回来。”
两个小太监没想到厉德安这就不责怪了,赶紧胡天胡地的磕了一通的头,爬起来一溜烟跑去找了禁卫军。
厉德安望着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脸上难得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哼着小曲儿带着身后的小太监回去永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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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宫中的陈贵妃得知黄胜仁和大夫一起落到冰窟窿的消息,抄起边上一个玉如意就劈头盖脸的朝面前禀告的小太监脸上狠狠砸了一通。
小太监当时就被砸的头破血流,还一声都不敢吭。
还是威国公夫人见状,赶紧上去拦下了道:“娘娘这是做什么,二皇子还病着,宫里哪能见血光。”
陈贵妃这才把手中的玉如意丢在了一边,立着眉梢问,“大夫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大夫正在偏殿换衣裳。”
“换完了就赶紧把人叫过来,他就是要冻死,也先给二皇子诊了脉再死!”陈贵妃怒气腾腾的在边上一拍掌,旁边立着的宫婢一哆嗦,就有一个站出去要催一催换衣裳的大夫。
月华宫中,一时人人噤若寒蝉,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
陈贵妃手撑在下巴上,芙蓉春面上依旧是勃然欲发的怒气。
威国公夫人见着这幅情景,心中有些不虞。
自己这个女儿,因生得好,从小就被一家老小捧在手心之中,然而自己当初是不想叫这个女儿入宫的。宁肯叫个庶女入宫,叫府中几个姨娘得意一二,也好过叫亲生女儿入宫博宠爱冒风险。这个女儿要是精明沉得住气就罢了,偏偏她生性娇纵。以前还忍得住,自从得了宠爱,比皇后的威风还大,叫她这个当娘的每每在外面面对了那些人巴结奉承的眼神和话语,却没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胆。何况还有上一回对皇上……,要不是威国公府逼于无奈把手上的人脉先动了一动,只怕威国公府灭门之祸早就在眼前了。
女儿,实在不是个聪明人。
此时二皇子病重,是些在月华宫中服侍的下人正是该着意笼络,务必不叫他们生是非的时候。即便要摆主子的威风,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动辄见血,这样的主子,如何肯让服侍的人真心侍奉,只怕迟早会惹出大祸患。
威国公夫人有心想要说一说陈贵妃,想到如今陈贵妃的身份,再看看满宫殿的人,威国公夫人不得不暂且将满心的话给咽了回去,只是拉着陈贵妃,一遍又一遍的温言劝说。
陈贵妃敷衍的应付了几句,不时叫人催问,“快把大夫领进来。”
她催的再厉害,大夫也照样要换过衣裳,擦净头发,检视过之后才能衣冠整齐的来见陈贵妃。
让个民间大夫入后宫已经是大事,再有个插翅,月华宫上下都要丢掉性命,在这上头,无人敢不谨慎。
没等到大夫过来,月华宫先等来了昭帝。
听着宫婢慌张的禀告时,陈贵妃与威国公夫人对视一眼,不知怎的,母女两心中同时浮起了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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