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外四面方圆百里皆是荒漠,只靠唯一一条要塞与外界相通。这也就是说,雁门关虽看起来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实际上却是一座孤城,只要回纥的部队死守要塞,不用等城门从外头攻破,城里饿死的尸首恐怕就已经将城墙腐蚀掉了。
四个月间,雁门关外这条生命线上白骨堆积如山,一批批趁夜突袭的守城士兵有去无回,一拨拨驰援的援军也都死在道路上。
双方在要塞展开拉锯战,往往一方占领还不到十天,就又被另一方反攻下来,而被炮火摧残的面目全非的雁门关,依然在腥风血雨中遥遥挺立着。
我虽没有亲眼看到四个月里发生在边境上一幕幕惨烈的画面,但却可以想象,雁门关前刀光剑影,血肉飞溅的肉搏战,白天秃鹫在战场上低空盘旋,只等一有机会就俯冲下来叼走士兵碎裂的尸块,夜晚成群的野生动物徘徊在崭新的修罗场里,撕咬还奄奄喘息着的生还者。
那该是叫人看一眼就会做一辈子噩梦的场面。
四个月里,除了上朝,湛儿日夜吃住在紫宸殿,方便在第一时间处理前方传来的战报。我常常在半夜偷偷跑到殿外看他,每一次都能看到屋里依然有一豆烛光,有时还能听到他和大臣商议军情的声音。一百多天焦灼的战事拖垮了本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唐,也拖垮了湛儿本就患有伤寒的身子。
自战事爆发,坊间便有污言秽语不断流出,说雁门关之战,全是因为当今国君昏庸无道,贪图女色,为了一个女子得罪了回纥王。
我气得发疯,一度想私下领着一帮神策军将散播流言的人揪出来暴打一顿,都被阿央理智地拦了下来。
但湛儿对这件事处理的异常平淡,不管坊间把他说成了怎样的昏君暴君,他依旧长居在紫宸殿,夜里烛光通宵达旦,一边咳嗽着,一边在公文上画圈。因为繁重的工作,他一天比一天咳得厉害。
我不知道百姓是怎么想的,湛儿这些年的努力他们也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如果他真的昏庸无道,当初何必还大费周章地促成两国合约;如果他真的贪恋女色,在位三年怎么可能整日整夜忙于政务,一房妻室都不娶。
回纥背信弃义攻打雁门关,是他回纥贪得无厌,想要霸占土地,和亲失败不过是个借口,哪里真的会只为一个女子就发动一场战争。
他不该白白背一个又臭又脏的骂名,可我每每为他伸冤,他都只是笑笑,甚至手中的笔停都不停一下,语气轻轻地回复我:“百姓不理解是百姓的事,但这江山终究是我的。”
他可以如此心平气和,我却气不过,心想天下怎么就有他这种活该费力不讨好的人呢?由此就可见,他天生就是个当帝王的料,而我天生就活该成不了大器。
隆冬腊月,长安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无根花一开数日,鹅毛大的雪花从无垠的上空簌簌飘落,大明宫处处皑皑之白,而庭院里的红梅开得正艳,大雪之中清冷的梅香也仿佛散发着冽冽清寒。
占星台夜观天象,雁门关西风将起,湛儿苦苦等待四个月的战机终于成熟。于是一道军令从紫宸殿飞向大漠深处的绿洲——火攻回纥大营。
大漠每至腊月便会刮起狂风,哪怕只在回纥大营点着一颗火星星,就能瞬间燎着整座军营。
如果计划顺利,不消数日西方就能传来捷报。只可惜,是上天故意要与他为敌——雁门关忽降大雪,那样的雪,携带着不可阻拦的死亡之音呼啸而来,百年不遇。
就在朝中焦急等待前线捷报时,传来的却是当头一棒。雁门关那场大雪,不但扑灭了回纥营地的大火,还致使原本就缺衣断粮的守城唐军几乎全部冻饿而死,主将自杀,副将叛变打开城门迎回纥部队入城,浴血奋战四个月的雁门关——丢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忧心忡忡,一路小跑回臻园阁,打算想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慰湛儿,比如胜败乃兵家对阵玩过家家、失败是成功的娘亲之类的。迎面却撞见湛儿在房中踱步,颇有兴致地观赏满墙画作。
他看到我来,轻轻笑了笑,又是一声咳嗽,指着满墙丁零当啷挂着的水墨,问:“这些,都是我画的?”
我点点头。
他撑着头陷入沉思,我瞬间紧张地腿软,心想我将他的画作挂了满满一屋子,要不是对他有意,谁会没事儿把自己的寝居办成别人的私人画展啊,湛儿他这么聪明,一定猜到我的心意了,可他要是拒绝了可怎么办啊,是厚着脸皮说我就是喜欢你了你到底娶不娶我,还是厚着脸皮说我就是喜欢你了你到底让不让我嫁给你?
我还没想好他拒绝的时候我到底该怎么办,他已走到我面前,一半笑容一半严肃:“你喜欢我画的画儿?”
我愣了愣,心想,傻瓜,我哪里是喜欢你画的画,我是喜欢你啊。但说出来之前立即改了口:“嗯。”还非常逼真的使劲点头。
他略微点了点头,顿了顿,说:“那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就转身往门外走。
我糊里糊涂地望着他,心想,他是不是把雁门关丢了听成雁门关大捷了?想着想着,嘴里就问出来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难过?”
他已走到门边,回头问:“什么?”
我几步跟上去:“没、没什么。”
有些时候,我希望日子能过得快一些,比如独自躲在窗外偷偷看他一眼的那四个月,但有些时候,我又恨不得时光能够停驻,比如此刻我走在他身旁,离他这样近,就像一对恋人在雪中漫步,雪地上留下我们两个人长长的足迹。
眼前是一片白砂糖似的雪地,空旷平整如同案几上铺开的白绢,四周有清香红梅,将这天然形成的画布精美装裱。
空气寒冷,他吸了一些凉气,又开始猛烈的咳嗽,咳得两颊通红。我正要拍他的后背,却被他一把拽住说:“你在这里等着!”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已拔出剑在雪地里挥舞起来。
时而有被剑尖挑起的雪沫儿飞扬在明朗的日光中,几片红梅花瓣飘落,在他身旁打着旋儿。玄衣中绣的金丝闪着耀眼的光,乌黑的发丝随着身体的旋转而飞扬,脚下云靴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美丽的线条。天地间再也没有其他,只有他一道明丽的身影,闪耀进我的眼眸。
我默默看着他,眼底荡开笑意,想起半年前那幅鹧鸪图,躲在芦蒿里的那只雌鹧鸪,就是这样在一旁默默看着雄鹧鸪在天地间挥毫。
我痴痴地望着他,心想,我的心上人,他是这世上拥有最高权力的政治家,他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正这样想着,湛儿已是一个飞身,稳稳落到我面前。嘴角扬起浅浅笑容,指向前方的一片雪地。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被眼前所见狠狠惊了一惊!
那是两只仿佛从雪地里钻出来的雪鹧鸪,彼此依偎着飞翔在广袤的天宇,嬉戏在暗香缭绕的红梅丛中。
这是我一生中看过的,最好看的一幅画,以雪为墨地为绢。
他似乎是得意的嘚瑟着:“这幅画,湛儿画的怎样?”
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他的画功,心想如果他没有做皇帝,大唐水墨才子的称号就轮不到恭师父头上了。我急忙点头称赞:“极好,极好。”
我看到他眼底的笑容,顾不上一阵折腾弄得他本就病怏怏的身子更加疲惫,拄着剑说:“鹧鸪,就是要双宿双飞才是鹧鸪。”他顿了顿:“为什么你画的鹧鸪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却蹲在地上?”
我顿时觉得非常尴尬,想理清思路告诉他,我画的不仅仅是鹧鸪,那两只鹧鸪就代表着我和他,天上飞的是身为君王的他,地上蹲着的是默默守着他的我,他所在的那个高度,全天下的鹧鸪只有一只能够飞上去,那就是身为龙的他。有了这样的寓意,两只鸟没能双飞就很容易解释了。我组织好语言说给他听:“其实我画的不是鹧鸪鸟——”
他蓦地打断了我,我还以为他心领神会,懂得了我的良苦用心,却只听他张大了嘴巴尖叫道:“不是鹧鸪鸟?难道画的是鸭子?!”
……我简直要被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