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后。
栖凤山开满五彩格桑花,我自山间一座茅草屋醒来。
前几日阿央和臻园阁里其他婢女守墓期满,每人发了几个铜子放出公主陵。阿央家在江南还有一座老宅,可惜路费不够,只好到离陵墓最近的城池——凤翔赚够银子再回家。
巧在去往凤翔的路上,在城郊山脚下遇见了二十年前被流放此处的恭怀师父。
恭师父自从被流放凤翔后,就一直在栖凤山上避世隐居,迷了路的阿央误打误撞碰见了砍柴归来的恭师父,讨了一口晚饭,又叨扰了一宿,在饭间闲聊时恭师父才得知阿央是他唯一的徒弟的婢女,而他的徒弟早在七年前就已葬身火海。
第二天阿央收拾行装上路时,被恭师父叫住,问她还记不记得我的模样。
阿央说她未曾忘过。
一直以来,恭师父都是作为大唐水墨才子而被我深深崇拜,没想到恭师父深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对于绝大多数大唐百姓而言,更像是一个天方夜谭的传说——墨灵。
墨灵秘术是九州大陆上最古老也最隐秘的秘术之一,是生白骨活死人的复生术。秘术士取上百种百年以上树龄的花木,研磨成墨,将所复生之人生前形貌绘于纸上,通过复杂的术法将已死之人的灵魂凝聚在画中的形体上,被复生之人便可于笔墨间重生。因为术法只能将灵魂引入画中,所以秘术实际复活的只是人的灵魂,而人的身体只是寄托于画中,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却不会再生长变化,所以虽说是死而复生,却不是复活成一个人,而是成为一只不老不死的“墨灵”。
多年前九州之中曾有一位强大的秘术士,毕生修习墨灵秘术,而我的师父恭怀,是那位秘术士的唯一关门弟子。
墨灵因水墨而生,也便终生与水墨结缘,大概正是因为身怀墨灵秘术,恭师父才会年纪轻轻就成为大唐首屈一指的绘画天才。
除了身体不能生长外,墨灵和正常人还有一些区别,因为身体毕竟只是一幅水墨,虽然是一幅很特殊的水墨,但也不会特殊到和血肉一模一样,所以我的身体将不能感知到冷暖,也不会再有任何味觉。
小的时候,我基本上是把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当睡前故事来听的,所以当阿央把这些讲给我听时,我花了好久才强迫自己相信这是真的。
最不能相信的是,墨灵虽然是一种生死人肉白骨的术法,但也是一种极为残忍的祭献。任何一种秘术,无论多么强大,多么不可思议,都不会强大和不可思议到能够违背天道轮回。而天道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人死不可复生。所以任何一种逆天而行的秘术都需遭受极大的代价,而最大的代价也莫过于死亡。
恭师父就是因强大的反噬而死。施术的祭台选在栖凤山的山顶,紧邻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恭师父死时身子一歪滑落山崖,瞬间没了踪影,而我活过来的时候只剩染血的祭台和他的绝笔之作。
我端详画中人的模样,我原本已经被烧作齑粉,对世间一切都已无知无觉,可我现在还好好的站在这里,毫发未损。
“公主,师父花大力气将你救活,你……”阿央凑过来,想说完一句话却吞吞吐吐不敢说完,最后终于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说出来:“你莫要再因为先帝而自断性命了……”
我附上画中人发髻上的一柄玉步瑶,这是湛儿生前送我的生辰礼物,我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画里一模一样的步摇就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想起湛儿临死前对我说,他想让我日后记起他,记起的都是那些好的回忆,他大概也想让我好好活着罢。我将步摇取下来,捧在手心,步摇上刻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背面是湛儿亲手刻上的‘湛’字。
我轻轻笑了笑,也不知他送我鸳鸯玉步瑶的时候,知不知道送女孩子鸳鸯是什么用意。
我对阿央点点头:“我明白的,师父用性命救我,能作为报答的,也只有好生珍惜他救活的这条命。”
几只山雀飞过木窗,衔着木枝在屋檐下筑巢,从窗里望去,山间满目葱翠,苍翠欲滴间,装点着格桑花的五彩。有阵阵清风送来淡淡花香,我走出茅草屋,阳光看起来明丽温暖,我不能想象不老不死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大抵雍容岁月,漫长而孤寂。我摸摸自己的手指,果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咬着唇咬出血来,也感觉不到咸意。
阿央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和我并肩站着远眺山间秀丽的风光:“我会陪着你的,长久的,陪着你。”
她握住我的手,我感觉不到她手指的凉热,只能感觉她握的很紧。“恭师父在施行秘术前嘱咐我,若你醒来,让我转告你,清源公主毕竟已经死了,既然是重生,再用之前的名字未免有些不妥。你封号清源,又因墨灵秘术而重生,不如就化名墨源。恭师父说,过去种种就就此遗忘,该逝去的,终将会逝去,该来的,也终将会来。”
该逝去的,终将会逝去。这是我五岁的时候,师父给我上的最后一课。
我明白师父的用意,他想让我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可如果一个人连最珍惜的记忆都放下了,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有时候,很多事情,并不是改个名字就能重新开始这么简单。
“我没有办法遗忘,然后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我是个已死之人,也是个不死之人,漫长岁月我不可能永远稀里糊涂活下去。虽然对你而言已经过了七年,很多事可能已经模糊不清,但对我来说,一切只不过是在昨天,隔了场梦而已。”
我望着远方重叠的雾霭:“智者都说世间万事发生总有发生的缘由,我想过了,如果我的重生也有一个理由,我想应该是……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