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笙歌的过往随着她的死亡而终结,走出这段步虚画境,我辗转一夜无眠。
我是为了帮温儿解开心结才进入画中,可看到幻世中发生的一切,我反倒很想要帮帮笙歌。
在我还真真正正活着的时候,世上的流言说湛儿是无能昏君,说我是红颜祸水,但那终究只是无端的流言,因我们都还活着,还有机会改变世人对我们的看法。然而,湛儿死了,我也死了,那些流言蜚语就因我们的死亡变成了死无对证的事实。
我不想让这样的悲剧发生在笙歌身上。
我想要再作出一幅步虚画境,这一次,是为李温而作。我想要他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笙歌的心意。
她已经在生前背负了太多,死后不应该再被她爱的人恨着。
我不是可怜笙歌,我只是很敬佩她。
我也见过许多勇敢的姑娘,譬如夙沙,譬如晁鸢,但笙歌的勇气却是她们、连同我自己所没有的。
不是有勇气为心爱之人而死,而是有勇气被心爱之人所恨。
如果你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死去,他便能够记住你一辈子。如果你在他最爱你的时候背叛他,他便能够记恨你一辈子。我在想,爱情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也曾为湛儿做过许多事,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只是想要帮他而已,不奢求他能回报,其实现在才想明白,我只是自私的想要他永远依赖自己。
真正做到不求回报的,只有笙歌而已。
夜色已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去,窗外的雨下的小了,天空已有隐隐微亮。我毫无睡意,便翻身坐起,取出笔墨纸砚,打算现在就画出幻境,天一亮就进宫去找李温。
不经意间。发现墨白屋里的灯竟还亮着。
他是刚刚醒来,还是同我一样一夜未眠?
或许只是睡觉的时候忘记吹灯了罢,这个人,明明是个很仔细的人。却偏偏在某些方面神经很大条。
正这样想着,他房间的窗子上映出他的半截影子,随后灯光灭了,被灯光映在窗子上的影子也跟着消失。
我走去他房间,蹑手蹑脚把房门推开一个小缝打算偷窥他在做什么。
他坐在窗下的案几旁。正把墨笔搁到砚台旁。背朝我,却警觉到门被推开一条窄缝:“偷窥做什么,进来罢。”
我扫兴地推开门走进去:“这么轻易就被你发现,好没意思。”
他回过身上下打量我:“我是不是应该假装没发现,让你在外边多偷窥一会?”
“是。”我点点头。
他无奈地笑笑:“阿源,你多大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笑话我像个小孩,还掰起手指头认真地算起来:“我生在长庆元年,如今是咸通四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咦?已经多少年了?”
他啼笑皆非地看着我:“好了好了,不用算了。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偷窥罢?”
说到正事,我立刻正经起来:“我想要让笙歌再见李温一面。笙歌临死时有好多话想说,可是李温没有给她机会,她一定希望李温能够听到。她已经死了,我不能让李温继续恨她。”
“你说的,是这个?”墨白站起身,拿起身后案几上的画轴,抖开画布,一弯清浅荷塘,荷花初绽。还有很多只开了小小的苞芽,荷塘边上的梨树枝叶繁茂,在池水中投下斑驳的影子。
是清凉院里的方塘。我接过画卷,抬头看墨白:“你一夜没睡。就是在画这幅画?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样一幅画?”
“因为我很厉害。”他笑起来眉眼弯弯。
……
他的确很厉害,这个世上好像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冒着淅沥小雨,我们直奔大明宫。
阴森的咸宁殿在阴暗的雨雾中如同地狱府衙。雨珠敲击灰色的砖瓦,高挂在殿门两侧的朱红灯笼如同鬼魅的眼睛。
风裹挟水气吹入宫殿。大殿里漆黑一片,唯独高高在上的王座射下一束亮光。李温随意斜靠在王座上,银发如雪,束在王冠中,亮光射在他额前的冕旒上,冕珠亮的晃眼,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戴九旒冕。
他依然一席大红衣袍,繁复的华服穿在瘦骨嶙峋的身子上,如同女子的红绫,沿王座下的层层台阶迤逦延伸到地面上。
他紧闭凤目,正在小憩,冕旒斜向一旁,露出他脸庞上斑斑血迹。我吃了一惊,目光再次移向拖地华服,顿时惊地向后蹿了一大步。
从台阶上迤逦延伸下来的,不是他的红服,而是一串嫣红的血迹!
我倒退一步,不小心一脚踩上一些碎瓷片,发出咔嚓的声响,吵醒了王座上的李温,与此同时,碰到脚边一个圆滚滚的物什,皮球似得骨碌到光亮处。
墨白一把把我扯到身后,我努力捂住嘴巴阻止自己发出声音,那圆滚滚的物什滚了一路,一路上印下斑驳血迹,终于停在王座下。
一颗人头,眼尤睁着,表情扭曲,死不瞑目。
李温换了个姿势,在王座上坐端正,冕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声响。
他瞥了一眼台阶下的头颅,置若罔闻,仿佛真的只是一颗无关紧要的蹴鞠。“姨娘,你怎么来了?”
我缩在墨白身后,上牙齿和下牙齿打架,根本说不出话,眼睛如论如何不能从那颗狰狞的头颅上移开,脚下碎瓷片咔咔的响。
李温嘴角钳起毫无所谓的笑:“身为婢女,连茶杯都端不稳,留着何用。”
感觉到我在剧烈颤抖,墨白紧紧握住我的手。
被这双温柔修长的手紧握着,就像他把自己的力量传给我一样,我不再像刚才那么害怕,反而觉得很安心,说话也不再打颤。“我知道你一直在恨着,可就算是恨,东宫兵变的杀戮还不足以偿还么?”抬头看着高坐在冰玉王座上的他。被无尽雪白包裹,沾染鲜血的鲜艳,如同华丽邪魅的魔。
世人说他暴虐无道,他就真的变得暴虐无道。他或许已经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可我还记得。他珍惜每一条性命,哪怕是在社会最底层的风尘女子,皇族出身的他也愿温柔相待,用一支曲子带给她活下去的希望。
“温儿,你本性并非如此。不要变成一个真正的魔。”
我掏心掏肺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听到耳朵里却像听到了一个极端荒唐的笑话,仰天长笑,冕旒跟着他的笑声颤动。
在戾火的痛苦折磨中千辛万苦的活下来,却因异病而被世人疏远,即使如今九五至尊,依然被天下嗤为怪物。
“成王何妨?成魔亦何妨?”
他笑着问出这句话,嘴角还沾染着血迹,何其恐怖,何其凄凉。
然而。事情不应该发展成如今这副模样。她坠入地狱,换给他升入天堂,如今他却把天堂毁灭成了地狱。
“笙歌把你推上这个位子,不是为了让你留下千古魔君的骂名……”
“休要再提那个细作。”他的眼睛忽而迸发愤怒的火焰,如同猛兽盯上猎物,恨不得下一秒就连皮带骨一同吞下。
如何不提,怎能不提?
“她演戏给你,逼你走上帝王路,是想让你在这条路上实现你当初为大唐设计的蓝图,是想让你成为像你父皇一样受万世敬仰的帝王。想让你千秋万岁的活下去……”
“够了!”他蓦地打断我:“她是李渼的细作,千方百计要杀朕,若不是朕发现——”
“她是故意让你发现的!”我争着打断他:“她知道你自患病之后就放弃了,你所看到的那些。那都是她的激将法!”
冷光忽然袭来,晃得我眼前一片空白。亮光退却时,他的银剑已架在我的脖子上,剑上犹有割断婢女头颅时沾上的血。
他冷冷斜睨我:“你说的这些,朕一个字也不相信。你若再在此胡言乱语,便是她的下场。”
我一瞬间哽住。他那双好看的凤目里漆黑一片。看不到丝毫人性和感情。
下一瞬间,另一道冷光从身侧袭来,宝剑上紫玉暗光闪烁。墨白一只手尤握着我,另一只手持了剑,比在李温脖子上。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发力,猛然把我从李温的剑下推了出去。
李温的剑跟着追上来,墨白移身挡住他的去路。
我踉跄站定,李温的剑已停在墨白心口。
谁也不再动弹分毫,两把剑也直直戳在对方命门,稍有不慎就是两败俱伤。
李温低头看了看比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看向墨白,冷笑出声:“敢向帝王拔剑,倒有几分胆量。”
墨白亦轻笑:“在下什么都没有,唯独胆量还是有一些。”
想来李温称帝四年残暴无道,也没有人敢站出来与他刀锋相对,如今被墨白拿剑挟持着,反倒显得兴奋。他用力握着剑,握的骨节突出,指节发白,剑尖儿一点一点刺破墨白的衣襟,正对着心脏一寸寸插进去,嘴角笑意浓艳:“你不敢杀朕,朕杀你却轻而易举。”
“墨白!”
我惊慌扑过来,却不敢横插进两人中间,唯恐将李温激怒,剑刺得更深。
被刺中心口,墨白脸上却不见一丝痛色,仍淡定地勾着笑意:“何以见得?”话落,挨着李温脖子的剑锋划出一道窄长的伤痕,一串鲜血顺着剑锋滴下来。
我万万没想到墨白会真的下手,李温更是万万没想到,遁入墨白心口的剑不再继续往里刺下去,淡淡道:“你以为朕是贪生怕死之徒?”
“你说得对,你的剑可以轻而易举取我性命,我的剑却不会再伤你更深。”墨白说完,握剑的手松开,长剑落地,撞击冰玉地面发出清脆声响。
他巍峨地立着,没有看向我,却是在对我说话:“剑上的血已足够带他进入画境,你想要做的,现在就做。”
“可是……”李温的剑还抵着他的心脏,他一席玄衣,我根本看不出他已流了多少血,这种情况下,我哪里还有心情管什么步虚画境。
“你要干什么?”李温警觉地握紧剑,没有半分将剑从墨白身体抽出的意思,反倒更深地刺进去。
“照我说的做。”他低头催促我,声音柔的像哄一个吵闹的孩子入睡。
再刺下去会真的要了墨白的命,我咬咬牙,想,此刻也唯有如此。
捡起墨白的剑,擦下浅浅血痕,按在画卷中荷塘旁的一块巨石后。突然的强光晃亮整座咸宁殿,随着长剑落地的声响,光亮后的景色已变化作四年前清凉院的清浅荷塘。
“这里是我为你作出的步虚画境,虽然只是幻境,但一切都是真实过往的重现。你不信我无妨,但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落在巨石后,被巨石完全挡住,巨石前的石桌上,黑色的曼陀罗花开的娇艳。
“姑娘,王爷已经走了。”一个声音响起。
“你说,他会相信吗?”对我而言,这个声音依稀熟悉,只发生在昨天,而对李温而言,已经一别四年。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他扶着巨石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拳。
“姑娘希望王爷信吗?”
良久没有听到回答。笙歌转过脸,方才还得意冷笑的脸,此刻脸色苍白的像一个卧病多年的将死之人。
“这样骗他,我真的好累,好想早一点结束,可是我总忍不住想,想要再陪他久一点,哪怕是像现在这样被他恨着。”她将香囊攥在手心里,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却没有哭的神情,瞳孔里漆黑无光:“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想骗他,其实我真的很想他能一直喜欢我。我这样伤害他,等他成为帝王,有了三千佳丽,他会忘了我吧?”她兀自苍白地笑笑:“我不想让他忘了我,可与其恨着我,忘了我,也是好的。”
“姑娘何必要执著于助王爷争夺储君位,王爷和姑娘像以前一样生活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你不懂他……罢了,”笙歌无力地摇摇头:“把我的笙拿来。”
陌生女子咬了咬唇,想说什么话,终还是忍住了,走了两步又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我的确不懂王爷,可我也不懂姑娘。”
她的心唯有她自己才懂。
荷塘边悠然响起飘渺冷笙,听了许多遍,能很快便分辨出,这是《千秋岁》的调子。这是他们相遇时她吹的曲子,也是他送给她的,第一首和最后一首曲子。
曲声之中,李温脸色惨白,攥拳的手生生掐出几道血印子,踉跄夺门而出。我紧追过去:“你只听到了她要谋害你的话,这些话,你可曾听到过?”
他只踉跄朝前走,不说话,银白长发摇晃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