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作出的今生的画境会莫名把我带到我的前世。
我很快就了解到这个画境的起点,是湛儿发现自己身患肺痨的半年之后,雁门关之战爆发前夕。
“你想知道前世的他究竟怎样爱着你么?”
天空中飘飘荡荡传来一个虚无的声音,在我头顶上空盘旋,我仰起头问:“谁在跟我说话?”
天空不再有回答,只有我自己说话声的回音。
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那个前世的我。
我想知道的。那个声音,正是来自我心底的渴望。
在湛儿还活着的时候,我用尽了一生想要猜透他冷厉的外表下究竟在想什么,可到最后也没有猜透。在这个我为墨白描摹的幻境中,因他和李湛本就是同一个人,我终于读懂了他的心意。我爱了他数十年,到如今才真正的了解他,而了解之后,才发现自己无法承受。
半年来,他一直没觉得肺痨能怎样奈何他,直到一次闲来作画时突然毫无征兆地咯血,鲜血溅到还未完成的红梅图上,斑驳血迹鬼斧神工般神似满树红梅花开。他立刻将画作揉成一团。
“拿去烧了。”他冷冷吩咐身侧佣人。
那是他第一次咯血,他看着火炉里跳跃的火苗,画作在火苗中烧成灰烬,终于感觉到生命在死亡面前多么不堪一击。
从那之后,他对外宣称自己患了伤寒,唯将一个知根知底的老药官留在身侧。
画境之中那个一无所知的清源,捧着治伤寒的药一趟一趟往长生殿跑,告诉他,只要按时吃药,伤寒就一定能好,他心里苦笑,但每次都乖乖把药喝下去。
老药官千叮咛万嘱咐,这种病一定要静养。他也不是不想活的长久些,唯有如此才能在清源身边陪伴长久些,可是怎么可能呢?雁门关一战,大唐元气大伤。民心大乱,若他这时候罢朝静养,天下怎么办?苍生怎么办?他曾对清源许下的国泰民安的誓言怎么办?
老药官说,若长此以往,他的身子最多还能坚持半年。
他听到老药官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哀叹自己命不久矣,而是想到了清源。
清源总说他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严峻和冷厉,他想他或许是真的冷厉,并不通晓情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唯独倾心于一个女子。那女子算不得姿容绝世,也算不得聪慧过人,甚至有些笨手笨脚,虽长自己两个月,在自己面前却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会生气。会撒娇,会得理不饶人。
他觉得这样很好,有他保护她,她不需要长大。
她默默地喜欢他很多年,这样的心意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何尝不想把她好好捧在手心里,珍之重之,可天意让他不久于人世,能长久陪在她身边的人,终究不会是他。
那么,他想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多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一些美好的过往,他不想要她永远记住他,只想要她偶尔想起他的时候,是快乐的。
他带清源到含元殿的屋顶上喝他亲手酿的梅花酿。“我亲手酿的梅花酿。姐姐要不要尝尝?”他笑着拿酒坛在清源面前晃了晃,其实他一点也不擅长酿酒,只是知道她素来贪杯,想要亲手酿给她喝,他想,这样的话。即便在自己死后,每每她喝到梅花酒,就能想起自己罢?
他和清源一起仰望着浩翰星河,说,若有来生,他不愿再为帝王,只愿执着一杆墨笔,闲云野鹤,四海漂泊。他问清源,若真的有来生,她想要做些什么,清源摇头回答说,她不考虑来生,她只想把今生过好。其实,他何尝不想?他只是没有时间了。
清源曾送给过他一幅鹧鸪图,一只翱翔于天,一只俯卧于地,他逗清源说她画的是两只鸭子,结果把清源气得小脸通红,他想,他假装不明白她画中的含义,她一定很失落。可是,他若真的不明白,怎么还会带她到开满红梅的雪地上,拖着病体亲自为她画一幅雪鹧鸪。他明白的,她一直默默仰望着自己,看着自己在龙的所在高飞,能这样看着他,她就觉得很知足。可是他和她不一样。他若成龙,他愿让她成feng,和他比翼双飞。就如他所说,鹧鸪,就要双宿双飞才是鹧鸪。
他原本想一直瞒着他的病情,安安静静和清源度过最后的时光,可偏偏一次咯血时恰巧被她看到。他也知道既然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不该让清源陷得更深,他该放开她,不能再招惹她,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真正放开,即使他努力装出自己对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却依然控制不住扣住她的双手,对她呢喃:“等我死后,再寻个良人陪着你,在那之前,姑且陪着我罢。”
他陷进情的泥淖,如论如何挣扎,结果只有越陷越深,他有时候也很讶异的自问,他到底是怎样的爱她?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生中作出的最荒唐的决定,就是在七夕鹊桥宴上,同意把清源赐婚给回纥可汗夙沙穆。那天晚上,他辗转一夜未得安寝,第二天天一亮,连早朝都没来得及上,便急急忙忙去了臻园阁。可那时,清源已经被夙沙穆迎上了喜骄,被抬出大明宫,他看到清源留在案几上的那幅鹧鸪图,几乎疯了。
他策马扬鞭,一心只想着再把清源抢回来,什么君无戏言,什么君以江山社稷为重,什么切勿因红颜而祸国,他管不了那么多,他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清源
“你开战,朕奉陪”
他对回纥可汗说出这句话,即便最后与回纥的战争拖垮了他的身子,他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他总想着,能在死前多多陪伴她,至少能够死而无憾,可他也没有料到,越是让她陪在身侧,他越是离不开她,越是想要长久长久地把她留在身边。
他不想失去她。或者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她。这时候,英明神武的他竟也有了荒唐的想法,如果天意终究要早早夺去他的性命。那么他决计违背天意而重生。
他想要守护她,哪怕是在自己死后。
他瞒着所有人,包括清源,开始差人暗中打探世上的神人秘士。原本他对这种逆天之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秘术。
而在雁门关成功收复时。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喜讯也在同一天传来海外蓬莱仙岛上的仙道云游四海,来到长安。
老道士被秘密请进了湛儿的长生殿。
我躲在长生殿外,小心翼翼捅破窗户纸,从小洞里偷窥。
花白胡子的老道士将云展甩到身后,踌躇道:“陛下想要的复生之法,贫道确能做到,只是……蓬莱飘荡于九州之外,从不过问人世轮回,此术一旦施行,陛下虽能死而复生。但也因此打破了轮回,贫道也不知会招来什么后果,轻则湮灭今生记忆,重则……”老道士捋了捋胡须,神色有些担忧,不敢再说下去。
“重则……怎的?”湛儿轻轻挑起眉毛,那双冷厉的眸子仿佛笼罩了深不可测的层层雾霭。
“重则……重生之后便是陛下最后一世,若陛下不幸故去,也再不能轮回往生。”
老道士重重叹一口气,湛儿却笑起来:“那又如何?”
他曾问过她。若人有来世,来世她想做些什么。她说,她不管什么来世,她只想把今生过好。她的那番话。他很受益。他是个连今生都没有的人,还考虑来世做什么?能有一世相守,够了,足够了。
“恕贫道直言,陛下为何不肯步入轮回,一定要冒永世不可往生的风险重生?”
“朕不想错过她。”他心里想到她。眼里存了笑意,轮回自然好,可若真的轮回之后,他和她就差了近二十年,等他重新长大承认,她早该嫁做人妇。
他想要立刻回到清源身边,重生之后,他没有了记忆,唯独凭着一缕前世的执念在长安徘徊,一徘徊就是整整七年。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清源没有等到他回到她身边,在他喝下毒酒的,也跟着他殉情而死。
老道士抿抿双唇:“看来身为天子的陛下已经决心违背天意,做逆天之行?”
房间并不亮敞,微弱的晨光透过厚厚的窗纸,将他脸庞轮廓削的棱角分明。“天意?”他在咳嗽声中微微扬起唇角:“朕就是天意。”
宁愿放弃往生,也不要错过我?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我忍不住,出现在殿门前。
“姐姐?”湛儿面露惊色:“你怎么在这?”
换做以前,我定会扯出一堆类似于“我恰巧路过”“有只猫儿跑进来,就进了这里,你没看到?”之类的谎言搪塞过去,以前的我是那么害怕被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可现在不同了。
他是前世的他,我是今生的我,穿越轮回之后,他还是原来的他,而我已不是原来的我。
我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抱住他。
“湛儿,”我想象着他怀抱的温暖:“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我终于说出口,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世,弥补了前世至死无法瞑目的遗憾。
他迟疑地愣了良久,双手缓缓从身后环住我,将我更深地送进他怀里:“我也是。”
泪水悄无声息滑下,这一刻我终于能够真切地明白,为什么曾经有些人心甘情愿改变画境的结局,留在我编织出的幻世里死去,因为此时此刻换了我,我也愿意。
我曾经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足够深,而我爱上的这个人,无论我爱他多深,他总能爱我更甚。
时值清晨,窗外却突然传来梆子声,我偎在湛儿怀中,向窗外望去,窗外竟是一片深夜,皎月高悬。紧跟着,大殿的门窗在我眼前一点点碎裂消失,如同一支无形的墨笔,将宫殿图覆盖成一幅山水卷,月色清凉,树影婆娑,落梅残香。
画境是时间的倒退,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发生时间上的跳跃,怎么会好端端地突然从白天跳跃到晚上?
我正在纳闷,我怀中抱着的人戏谑的声音悠悠传下来:“小姑娘,初次见面就投怀送抱,是不是不太好?”
我愣了一下,猛然从他怀中抽身,一模一样的眉眼,玄黑锦袍上花纹繁复,眸子幽幽望着我,似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这人的声音温柔似水,轻声道:“在下墨白,不知姑娘……”
恍然想起这是我和墨白在风月楼的初遇,那时的我看到和湛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心中又惊又喜,涨红了脸抢着说:“墨源,我叫墨源。”
他嘴角含笑:“哦?在下与姑娘,竟是本家。”
在这个幻世之中,让我重新遇见墨白,是在冥冥之中暗示我,要我与墨白重新来过?
我抬头望跟着他,和当年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我此时知道他就是湛儿,我爱了两生两世的心上人。
我正欲开口说话,他却望着我的方向,目光却好似能穿透我,满脸疑惑自言自语道:“原是我眼花了,方才分明看见一个姑娘跑过来?”
我不能置信地瞪大双眼,分明我就站在他眼前,什么叫他眼花了?
我上前扯他衣袖,手指却徒劳穿过他的身体,他就像一个幻影一样浮现在我眼前,我却打捞不到。
“墨白”
我对着他大叫,他丝毫不理会我,转身离去。
他听不见我,看不见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快我就发现,不仅他看不到我,画境中的人都看不到我,而我也无法触摸画境中的任何事物。
我心中突然一阵憋闷,就像是一种恶兆,很快,画境出现了混乱,时间被打乱,空间也被打乱,我在错乱的时空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墨白,甚至看不见画境的出口,感觉一阵眩晕,终于明白过来,是秘术本身已经到达了极限。未完待续。
ps:有点心疼李湛。大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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