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酒宴结束时,已是深夜了。
姚暮染扶着身形不稳地乔奉之离开了酒帐,绿阑与福全打起灯笼静静跟着。几人在夜色里走了一截后,乔奉之原本凌乱微晃的脚步竟然稳了。他从她怀里轻轻抽回手臂,转而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染儿,该是为夫扶你才是。”
姚暮染看了看他,忍不住趣意而笑:“原来你在装醉。”
“哈哈——”乔奉之朗笑起来,边走边道:“在强者面前,总要适当示弱才是。”
姚暮染听罢,深以为然,慢悠悠道:“不错。所以方才宁宛姝邀我散步,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向我们示好。她清楚眼下自身境地,所以十分明白,今后要想活得容易些,第一件事便是消除周围潜在的敌意,这可比那谢元芷聪明多了。”
乔奉之听完一笑,语气带了几分玩味:“宁宛姝,从前的宁妃,她为人处世的本事我心里清楚。否则在杜蘅手底下哪有她的活路。”
姚暮染心中暗叹,是啊,所以今日她才费了好一番唇舌与宁宛姝亲善相交,因为,她不是别人,而是曾经的宁妃!是在一代毒后的手下艰难求生出来的人,不仅自甘久用凝香丸,还会自请去迎清寺避宠,其耐力与忍劲,以及其临机应变面面玲珑的本事,堪称炉火纯青,非常人可比。所以,她也不想惹恼她,给自己和乔奉之凭空树立这样一位敌对者。
……
回到帐中后,两人简单洗漱了一番便上了床榻。姚暮染熬了半夜,挨上软枕后就睁不开眼皮子了,一觉入睡,酣梦深沉。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高亢焦急的人声忽然钻进了耳中,混沌的梦境被搅乱,姚暮染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还未彻底醒神,就听帐外不断传来呼喊声:“乔公子!乔公子!醒醒!乔公子,出事了!”
姚暮染一听“出事了”,猛地惊醒回神,这才辨认出那是秦安的声音,他是霍景城身边的人,眼下夜半来喊,定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姚暮染连忙坐起来去喊乔奉之。她边喊边摇了他几下,乔奉之总算醒了过来,清晰地听到了帐外的喊话。
乔奉之困意四散,眼底掠过了惊疑,对帐外问道:“什么事?”
“乔公子!夏侯博自尽身亡了!”
“什么?”乔奉之一下子坐起,与姚暮染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诧。
秦安在帐外又道:“乔公子!此事千真万确呐!殿下已经去了夏侯博的帐篷了,又命小人前来叫您,您也赶紧过去看看吧。”
“知道了!”乔奉之回了一声,马上离开床榻穿衣,姚暮染也连忙跟着下地,七手八脚为他穿戴,整理仪容。
他神色凝重,可见此事非同小可。
等他匆匆走了,姚暮染才回到了床榻上,却无法入眠了,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夏侯博死了?降君夏侯博竟然死了?
……
夏夜更深露重。乔奉之与秦安疾步穿过浓如泼墨的夜色,匆匆来到了夏侯博的帐前,还未入内,便听得里面人多口杂,还夹杂着女子哀伤忧怨的哭泣声。
秦安掀开了帘子,乔奉之走了进去,霎时,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他胃里有些翻涌,他勉强压制,对霍景城与云策作了礼。
账内人多,霍景城与云策自然在,除此之外,高太尉与杜琰也在。几人交错站着,在人影的间隙处,乔奉之看到了夏侯博的尸身。他穿着雪白的寝衣躺在地上,双眼圆睁,唇角溢出了血线,心口处插着一把刀刃全没的匕首,刺目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空气都变得污浊起来,令众人都微皱了眉。
宁宛姝亦是穿着雪白的寝衣,跪在地上握着夏侯博的手,哀声哭着。素白的妙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霍景城来回踱了几步,对着几人道:“先让侍婢进来为夏侯夫人更衣吧,而后再问事情的缘由。”说着,霍景城带着几人出了帐篷回避。
外头吓得簌簌发抖的侍婢硬着头皮进去了。
一干人就站在帐外的夜色里,彼此默然。过了好一会儿,侍婢终于扶着衣着整齐的宁宛姝出来了。
宁宛姝一出来,就对着几人跪地了,哀哀戚戚道:“殿下,妾身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殿下想问什么就问吧,妾身一定知无不言。”
“好。”霍景城对着侍婢吩咐:“扶夏侯夫人起来。”
侍婢领命去扶她,宁宛姝却是垂泪摇了摇头。霍景城也不勉强,开门见山询问了起来:“夏侯夫人,你且先说说事发经过吧。”
“是。”宁宛姝幽幽开口:“酒宴散了之后,妾身便扶着夫君回来了,可回来后,夫君满脸愁云,于是妾身陪着他说话,夫君在话里话外,提起了今日酒宴上受辱之事,以及对杜将军的不满……”
“长舌妇!休要往我身上编排!夏侯博贪生怕死,哪是自尽的料!他与我多年不睦,早几年怎么没有自尽?”杜琰忽然怒而出声,打断了宁宛姝的话。
宁宛姝吓得身子一抖,只垂首低眸默默哭泣,不再说了。
霍景城看了一眼杜琰,道:“杜将军,稍安勿躁。一介妇人,哪里禁得起你如此怒喝。”
“是。”杜琰脸色铁青应了一声。
霍景城又看向了跪地的宁宛姝,道:“夏侯夫人,你且继续说来。”
宁宛姝拭了拭粉腮边的盈盈珠泪,哀切道:“是,妾身与夫君说话时,还听到他说,亡|国之君,不如死去。当时妾身也只当他说的是气话,也就随口安慰了几句。后来夫君说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妾身只好上了床榻先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妾身迷迷糊糊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妾身被惊醒,这才发现……发现夫君他竟自尽了……”
宁宛姝说完,又伤心地哀哭了起来,一双美眸朦胧哀怨,俏脸上珠泪垂垂。
霍景城听完,俊朗的面容若有所思,转头与云策对视了一眼,又转向宁宛姝,道:“事已至此,夏侯夫人节哀吧。此时夜深不便,待明日一早本殿再办他的身后事。”
宁宛姝听罢,泪水涟涟地看向了霍景城,语气忧怜道:“妾身多谢殿下做主。”
霍景城收回了目光,转而吩咐正事:“来人,先扶夏侯夫人进帐歇息。然后将夏侯博的尸身抬到空闲的帐篷里,明日一早再行入殓。大家该散的都散了。”
侍婢扶起了宁宛姝,两人慢慢地进了帐篷。不一会儿,几个士兵抬出了夏侯博的尸身,往闲置的帐篷里去了。
眼前总算清净了。霍景城看了看天色,俊眸中掠过了疲倦与为难,他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对着几人道:“大家既已漏液赶来了,就一起去军帐中坐坐吧。”
……
议事的帐篷中,灯烛被点亮,在暗夜里透出了一抹昏黄的光。几个男子在长桌旁坐了下来。侍婢煮了香茶,一一为他们斟上,而后静静退下。
茶香袅袅中,几个男子皆是神情凝重,默默饮着茶。夏夜的风里传来了外面草地上草虫的叽啾之声。
饮了会儿茶后,霍景城忽然出声问道:“杜将军,听说,你将杜皇后葬在了杜家祖陵?”
杜琰听罢,愣了片刻,才道:“回殿下,是。”
霍景城抿了口茶,语气平和随意:“那么依你看,你这姐夫夏侯博应该葬在何处?”
“这……”杜琰面露难色,低头想了片刻,终于道:“他已是降君,自然不能再葬入北越皇陵。当日杜某也是循着这一点,才将家姐葬入了本家祖陵。”
“嗯。”霍景城应了一声,看向了云策:“云相,关于夏侯博的身后事,本殿有两个决策,其一,将其尸身送还夏侯家。宣王夏侯烽是他们兄弟中最具威望的,我们便将夏侯博的尸身送到长宣城,由夏侯烽承接尸身并自行处理。其二,将夏侯博葬入皇陵,请示父皇后将北越皇陵改名为王陵。自然,夏侯博的赐封是不能再拖了,得让他有名有份地下葬。”
云策听完后搁下茶杯,摇起了他从不离手的羽扇,一边道:“奉之,你来说说,如何是好?”
乔奉之听了,沉思片刻,道:“殿下,奉之愚见,葬入皇陵并改名为王陵之举,是欠妥的。皇陵中还有夏侯家历代君主,降了一个夏侯博,也不能让夏侯家先祖都跟着他遭到这样的贬辱,否则必惹北越诸侯的众怒,到时陛下的安北之策也就不会那么顺利了。”
“是,是,奉之说的不错。”云策慢悠悠道。
霍景城看了看他们师徒俩,然后低头拨了拨茶盖,一边道:“的确如此,是本殿有欠考量了。那么只能将他的尸身送到长宣城交给宣王了。”
云策慢慢点头:“也就只有此计可行了。只是夏侯博的赐封还要等陛下示下,这么一来,便要拖上一些时日了,且不说夏季尸身难存,就说夏侯博已死,消息外传后,我方却迟迟没有安置之意,也很容易引起诸方不良揣测。”
霍景城听罢,手中轻轻一放,被他把玩的茶盖便“啪”地一声放回到了茶杯上。霍景城起身,语气暗含坚定道:“云相,这个不愁。本殿已经决意先斩后奏,由本殿来借父皇口谕赐封夏侯博的名位,同时,派一位亲信马上快马加鞭赶到南乾向父皇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