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儿念着过去的人和事,其实沈约就是他过去的人,他们也将要一起去面对过去的事。
杨宝儿与沈约经由内河下漕河,先有北京下南京,再由南京转宁波,两位故人乘同一艘船,回去他们仕途开始的地方。
沈约不知道杨宝儿是如何看他的,别的先不说,至少他能肯定杨宝儿同他疏远了,当年那个一口一个沈兄、沈兄的年轻人杨宝儿是回不来了。
沈约自己也很疑惑,他好像记不得自己在甚么时候得罪过他的这位同科,如今正主就在船头站着,他想上前去问一问,但杨宝儿好像察觉了他的动机,扭头往船舱里去了。
沈约站在杨宝儿原先站的地方,只觉江水汤汤,横无际涯。
若说杨宝儿对于霍韬的意见起源于白湘灵,那么他对沈约的敌意则在乎于戚英姿了。原因是六年之前,杨宝儿初到宁波府,他刚到宁波卫所的第一天就被刘若诚拉去断案,断的就是参将贝兆楹和日本人通贡的案子。
无奈当时杨宝儿势单力薄,他手中也没有甚么权利,于是在扣押了一船香料之后,就将那伙日本人放了。杨宝儿犹记得,当年那伙日本人可绝口未提戚英姿的名字,反倒是刘若诚问他们和谁通商,是不是同贝兆楹,那个领头的还让刘若诚自己去查。
当日遇上这一桩以后,杨宝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了,他也没有继续追踪那伙日本人的行程。杨宝儿心想,若是知道这件事会给戚英姿带来灭顶的灾难,他是如论如何也要越权管上一管的。
戚英姿漂流朝鲜平壤六年,杨宝儿很自责,他心道:若不是自己大意,将现成的人证物证都弄成了说不清的失证,那也轮不到参将贝兆楹一人自说自话,更不会教戚英姿平白受了这么多年苦。
杨宝儿疑心是沈约给贝兆楹通风报信了,他后头无数次想起刘若诚避讳沈约的样子,而自己还像个傻瓜一样一去就仔仔细细将事情跟沈约说了。等后头各项尘埃落定,他便开始怀疑是沈约告知了贝兆楹其中细节,才有了后头的戚英姿六年放逐。
杨宝儿自然知道沈约想见他,可门对门见了面又能说甚么呢,说当年的女将军戚英姿回来了,正指望他们二人为她翻案吗?
翰林大学士杨大人不想说这个,尤其是和旧友沈约。如今沈约代表兵部问询,而自己则代表翰林院参政,他们不能在问案之前就先有了结论,这同样对宁波卫所的一众人不公平,也包括那个参将贝兆楹。
十月是漕河北京段往北的最后一次行船,等到十一月,北京往上的漕河段全部都要冰封。若要解封,要到来年春天。于是沈约与杨宝儿的行船一走,崔家的船也悄然扬帆了,崔蓬带着冬生和春生,登上了那艘带领他们自朝鲜远航至大明的大船,春生去开船,过了小半个时辰,春生说:“公子,船坏了。”
“能修吗?”
春生摇头,“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舵坏了,要专程订造一个,没十天半个月,做不出来。”
冬生机敏,夏生儒雅,春生则与他们都不同,春生善工事。所谓工要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崔蓬心道,半个月过后就十一月了,冬月里漕河冰封,还能走到哪里去。
春生一心准备去订造船舵,但冬生已经跳出坏船,他去码头上巡了一圈,回来说:“公子,那边有艘船也是去南京的,可以搭载咱们,我问过了。”
冬生办事崔蓬当然放心,她就没见过比冬生更会思变的年轻人,无论在甚么时候,遇见甚么困境,冬生都会想出另一套法子去解决问题。
“喂,别修了,咱们去坐别家的大船。”冬生抱着行李,催促春生,“走,人家的船要开了。”
崔蓬一行三人走到那艘大船跟前的时候,人家正在抛锚,冬生搁下东西,露出脸来,“船家,这是我家公子和我弟弟,我们刚刚说好的,有劳船家,载我们一程。”
正在解除锚绳的是个壮妇,那妇人见了冬生,憨憨一笑,便伸手要拉他上船,冬生将崔蓬往前头一推,低声道:“可要给我记功,我都牺牲色相了。”
“哧”,崔蓬闷笑,心道,你才多大,都会善用色相了。
三人上船之后,船正式起航,这是一艘很宽阔的船,舱内足有三层楼,但里头没什么人。春生对船上的物件和摆设显然很有兴趣,冬生四周看了一圈,回来报告,“公子,舱内没人,好生奇怪。”
崔蓬说他:“你才发现奇怪,早做什么去了,还牺牲色相,你别把自己给牺牲在这里了。”
春生正对船上一副字帖感兴趣,他说:“这是王阳明的真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回。”
冬生开始摇头感叹,“别又被人把我们当人奴卖到哪里去了,上回是平壤,这回该不会是日本国吧?”
冬生就是上回在那艘奴船里的孩子,六年过去,他已经长成了十八岁的少年。崔蓬瞧着他,本想叹一句光阴如梭,话到嘴边就成了:“谁能卖你,你不都学会使用色相了吗,不若你再用色相去问问,这船去不去日本国。”
冬生直抿嘴叹气,春生扭头,说:“卖你去朝鲜也没亏待你,崔家供你吃、供你喝,你受委屈了?”
崔蓬亦是笑,“崔家的确也没委屈你,崔将军还教你带兵打仗,你着实没吃亏。”
谁想冬生又说:“我没受饥饿病痛的委屈,但我还是受罪了。我见你和秀儿姐姐思乡,她还偷偷垂泪,我心里难受。”
“啪”,崔蓬手中的一枚翡翠戒指打出去,“出来吧,还打算听多久?”
“嗤嗤”,只见唐大都督从船背后拐出来,“那要看你们还能说多久,你们要是一路说,本督就一路听。”
唐大都督手里握着崔蓬的戒指,半笑道:“平壤崔家果然财大气粗,这么好的翡翠,就这么当个石头扔出来,崔姑娘未免也太不爱惜东西。”
唐纵穿一件天青色的锦袍,腰上碧玉带,他就这么站在船中央,反倒与周围景色融在一处,无比合衬。
冬生一瞧见唐纵,嘴里默念:“嘿,冤家。”
崔蓬瞪他,冬生自己走开了。“接着”,唐纵将崔蓬那枚翡翠戒指扔给冬生,“赏你了。”
“我的东西,大都督随意拿来赏人?”
唐纵道:“你的东西?我还以为是崔家的东西,你是谁,你是崔家的人吗?”
“我不是崔家的人,那唐大都督就更和崔家不沾边了。您还不是拿着崔家的玉石借花献佛?”
“哼,牙尖嘴利。”
唐纵望着她,心道:不止是牙尖嘴利,还典型的水性杨花。
崔蓬感觉自己后脑又有冷风吹过,她朝后头看,后头就是漕河,河面上只有远行的帆船,没有人啊!
唐纵一瞧见女人那小动作多多的样子,顺嘴就来了一句:“崔姑娘又在做甚么呢,这搔首弄姿的样子,莫不是在勾引本督?”
冬生与春生都在在舱内坐着,一听见唐纵说话,冬生‘噗哧’就笑出来了。春生摇头叹气,“我见这个唐大都督好像不怎么稳重,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轻浮?”
唐纵扭头看了春生冬生一眼,冬生搭着春生的肩膀,说:“对,轻浮,他们都轻浮,还是咱们稳重,走,我刚刚看见午饭有烧鸡,咱们吃鸡去。”
“看甚么看,大都督莫不是想把我们三人都丢到这漕河里去吧?”崔蓬觉得她每次瞧见唐纵,感觉都很别扭,不是想激他几句,就是想踹他几脚。
其实唐纵看见崔蓬的感觉也是一样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很想撕开她的假面,看看她这云淡风轻的斯文之下藏着甚么龌龊心思。
例如此时,唐大都督说:“本督犯不着跟你这个叛逃大明的罪妇来阴的,本督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如实回答便罢了,若是掺虚,本督立时返航,捉你上金殿。”
“嗯。”
“甚么?”
“我说,大都督您请问吧,罪妇听着呢!”
“咳”,唐纵先清了清嗓子,崔蓬还以为他要问当年案件实情,孰不知唐大都督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翰林院杨宝儿和镇国公霍韬谁是你的情人,还是他们两个都是?”
崔蓬望着天,没有答话。
“本督正在问你话,请你如实作答!”
夏生与春生站在甲板上,两人一人拿着一只烧鸡。
唐纵瞧崔蓬,心想,本督看你这个淫.妇如何作答。
“来,吃鸡。”冬生撕了半只烧鸡递给唐纵,年轻的少年说:“大都督,您甭问了,我们公子脸皮薄,这种事情您可以问我们,我们都知道。”
春生也扯下一根鸡腿给崔蓬,劝道:“公子,大都督也是关心你,你就都告诉他吧,就说你的情郎是谁,大都督以后就不会缠着你了。”
“她的情郎是谁?”唐纵与冬生同时扭头。
崔蓬推开春生递来的鸡腿,说:“鸡腿里还有血,再回去烧一会儿。”接着,女人又加了一句:“少年,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崔蓬回了房间,她先在屋内坐了一会儿,接着就有仆妇端上午饭,崔蓬吃了一碗饭,然后就准备躺下睡觉了。
内漕无风也无浪,今天是个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外头冬生和唐纵聊得畅快,冬生本身就是尚武之人,他在平壤的时候最喜欢跟着崔德,崔德去哪里,他也喜欢去哪里。等回了大明朝,他全身都觉得不顺畅,崔礼是个阴柔的人,崔蓬是个女人,后来的沈约和霍韬都是斯文人,他都不喜欢。
直到见了唐纵,冬生全身又来劲了,甲板上有风,一个中年男人正在仔细听一个少年郎君讲他们这几年在朝鲜的经历。“我十二岁那年,家乡干旱,地里不产粮食,我妈妈又生了个小妹妹,我就将自己卖了。我不识字,我就认识‘冬’天的冬字,我叫冬生。我妹妹叫冬桂,冬桂一岁多的时候,我做长工的那户人家也不要我了,因为主家说家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他叫我的妈妈来赎我,钱也不多要,就当时卖掉我的二十个铜钱就够了。”
“我爹没能耐,我妈妈让他将我赎回来,谁知道他拿不出钱来,便转手又将我卖了。这回我的运气就没一年前那么好了,我被卖去了丐帮。那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帮派,他们大人领一群孩子要饭,有的孩子被打断腿,有的被剜眼,我比较机灵,每回都能要到钱,他们就没打我。”
“后来在一个夏日里,我在街上看见我的妈妈和冬桂,冬桂已经三岁了,那帮人好像想抢了冬桂,抢回来抱着要饭。我当时就拿棒子拦了,喊我的妈妈快跑。
不过我妈妈不肯跑,她一只手抱着冬桂,一只手还要来拉我,结果被人用竹枝戳穿了手掌。”
冬生仰着头,“官府来了人,捉了那个犯事的,不过他们有钱,他们交了十两银子,那个犯事的还没关上三天,我就在街上看见他了。”
“我要了三个月饭,都没要够半两银子,他去了一趟衙门,他就花了十两银子。他恨上我们了,所以他去我家里要钱,我爹爹害怕他,见了他就跑。”
少年说:“他来欺负我妈妈和冬桂,他叫我妈妈陪他睡觉抵债,还说冬桂长得可爱,抱出去要饭肯定能要到钱。我爹爹躲着不肯吭声,那天他要脱我妈妈裤子,我就拿菜刀将他屁股砍了。”
“再后来,我们一家在那住不下去了,我们就搬家。可我爹舍不得当地花楼里的一个姑娘,他不肯走,我妈妈只好带着我和冬桂走。我们走到江边上,丐帮的人正等着我们呢,我妈妈将冬桂递给我,叫我们快走。”
冬生停了一会儿,似是歇了一口气,“我妈妈被奸.污了,我亲眼看见她跳了江。那天的夕阳很红,晚霞也是红的,天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就像冬桂身上的红衣裳一样。我领着妹妹无处可去,冬桂说她肚子饿了,我没有钱,我就去偷。
我将冬桂放在街上的一个石凳子上坐着,叫她等我,我准备去偷两个烧饼就回来,结果我偷到了烧饼,她却不见了。
我把我妹妹弄不见了。我妈妈又投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生了病,躺在街角要饭,秀儿姐姐救了我,她给我饭吃,还照料了我几天。
后头秀儿姐姐被她后妈卖了,说是卖去朝鲜国当人奴,我说我也去。我总之是不想活了,我没了妈,没了妹妹,我也不想活了。”
冬生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声音,他正察觉身边也没了声音,不想唐纵冷不丁踹了他一脚,叱道:“跟老子嚎丧呢,不想活就从这里跳下去,老子绝不找人救你。”
唐大都督冷哼,“年纪轻轻谈论生死,看你那要死不活的样子,滚远点,免得老子沾了晦气。”
冬生一点伤感情绪尽被唐纵踢走,他苦着一张脸,“大都督,我的故事还动听吗,动听的话,您收了我吧,我去军中给您提靴。”
“不要,老子不要你这种软蛋提鞋,老子怕穿了你提过的靴子,脚软。”末了,唐纵又问一句:“那秀儿又是谁?”
“咱们公子最相好的呀,大都督不是还掀了秀儿姐姐的箱子,将人家的衣裳打了一地吗?”
唐纵道:“难道说你家那假公子还喜欢个女人啊?”
冬生摸摸鼻子,“秀儿姐姐可不一般,她可是为咱们公子死了,丧了命,就在平壤城。”
唐纵还要再问,冬生摇头,回道:“今日就这些。等大都督同意收我了,我再多说几句给大都督听。”
船上的日子单调而无聊,偏偏旅途又长得很,唐纵便开始观察崔蓬,崔蓬是个话不多的人,她很沉闷。唐纵慢慢发现,她不仅和自己话不多,和冬生春生也话不多,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有时候在看书,有时候好像在,画图?
“在做甚么呢?”
唐纵走到崔蓬身边,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称呼崔蓬,他本想接着喊‘蓬蓬’,但一想到自己掀开了人家的衣裳,人家还是个女人,唐大都督就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他想喊崔姑娘吧,但崔蓬的确不姓崔,也不是崔家的人,这么一喊,那不是说明自己把对方当成个高丽女人了吗。
若是喊戚英姿,唐纵又担心惹来一些别的麻烦,只好省去了称呼。所幸崔蓬根本不打算和唐纵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等唐纵进来,她看了他一眼,又接着画图。
“是辽东?”
唐纵当然能认出来是辽东,崔蓬用一支炭笔迅速作画,唐纵发现她竟然还有些军事才能,便没有打断她,等她将这一幅地形图完全描绘出来。
崔蓬的画笔到蒙古边界就停了,唐纵问:“怎么不画了?”
崔蓬收了羊皮,唐纵这才发现,她已经有了一小叠羊皮卷,唐大都督说:“能不能给我看看?”
图画很精准,唐纵在看了这些羊皮卷后,不得不开始正视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戚将军。”
“嗯?”崔蓬自然而然地给出反应,她微微抬头,用眼珠子扫了身边人一眼,那眼神居高临下,似乎随时准备倾听部下汇报。
唐纵太熟悉这种眼神,因为他自己一年中有四季都是用这种眼神看人,他也等着倾听战报。
崔蓬察觉她中了唐纵的圈套,她正想着怎么弥补,唐纵瞧见女人的眼珠子移到别处,便说:“不用编故事,本督不喜欢听故事,更不喜欢你们将从高丽学来的那一套虚伪又夸大其词的能力照搬到这里来。戚英姿,本督问你,你画大明边境的地图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