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六年十二月起的那场大火没有烧死皇帝陛下,也没有烧死那个该死的邪妃。白湘灵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姬,更有大臣上书,“恭奉夫人一眼重瞳,与亡国之君李煜同眸,此乃亡国的标识。”
这些话当然当不得真,大臣们想攻讦一人一事的时候,难免措辞夸张。低等的大臣们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便铁了心的要攻讦白湘灵,将嘉靖帝的过错都转移到那位根基浅薄的白娘娘身上去。
他们不敢指责天子的过错,朝廷上没有人敢说,这是因嘉靖帝服药而导致的过错。嘉靖皇帝迷信道教,他在登基之初,就令人去江西找到了邵元节,邵天师善祈雨和禳灾,自正德十五年之后,大明朝就开始了无数次的旱灾、水灾和地震,天降灾祸,嘉靖皇帝开始迷信道教大师的祈雨祈福,他认为此项于大明朝有益。
白湘灵成了妖姬,好的不灵坏的灵,当妖姬白娘娘的事情传到南京城的时候,杨宝儿也知道了,崔蓬和沈约都知道了。
沈约没有多说甚么,他甚至有一种这一天总算到来的感觉,在沈约初见白湘灵的那一眼,他就觉得这个女人是一定要惹祸的。
是的,白湘灵很美,但她要惹祸并非因为她很美,而是因为她的眼神里藏了不羁,那种不羁没有人能束缚,天子也不能。
野有美人,高墙之内,皇庭之中,究竟哪里最适合白湘灵生存,沈约说不准,但他知道,大明朝廷有麻烦了。
十二月里的大火烧毁了嘉靖皇帝的寝宫,皇帝因此要大兴土木,修建一所新的宫殿就要花钱,而不久之前,皇帝陛下正要为他的生父修建神庙。再回溯到几年之前,张太后的寝宫失火,皇帝原本同意要给张太后修建新的宫殿,却因材料短缺,不得不停止这项工程,于是张太后和她的侍婢们全部搬去了一个小型的宫殿。
天灾不止,**又来,沈约已经预见到了白湘灵因此要受到责难,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在不久后的将来。
男人们因畏惧皇家天威,于是转移矛盾,开始对一个女人口诛笔伐,所幸此刻的嘉靖帝还是爱着他的白娘娘的,白湘灵受到再多非议,嘉靖皇帝也没拿这个女子出来做文章。
嘉靖皇帝的寝宫需要重新修建,北京户部通知南京户部,让南边运送一些珍贵的木材和石头过来,修建工程总是费钱的,这些奢靡无度的需求让南京户部的官员不得不想办法节约开支,增加银两收入。
皇帝的寝具需要打造、皇帝的衣物需要重织,皇帝的帐篷是貂皮内置的,因为白湘灵那个女人的放纵与疏忽,北京户部的官员动用了修建朝觐大殿的材料去打造嘉靖帝的新的寝宫。
原有寝宫里的东西没有一样能用,它们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唯一有一样,嘉靖帝无碍,他被他忠心耿耿的侍卫陆炳救了出来。
陆燃才带三千锦衣扫平宁波叛将,接着陆炳又立功了,陆家兄弟扶摇直上。
陆燃回京之时,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权杖终于落在了他的手上。
皇帝寝宫的重修工程由工部尚书主持,与此同时,南京戍军中有人告发统领张鹤龄用巫术要害皇帝,告发的人还提供了证据,一个写着嘉靖皇帝名字的小纸条,上头圈满了符咒。
张鹤龄是弘治皇帝遗孀张太后的兄弟,嘉靖十二年的时候,嘉靖皇帝将张太后的另一个兄弟张延龄逮捕入狱,当时的皇后还是张皇后,张皇后为张太后一族求情,这件事间接或者直接导致了她被废。
南京到宁波并不太远,沈约与杨宝儿很快就收到了张鹤龄被扣押的消息,沈约直觉这是嘉靖皇帝对张氏一族的清洗,这是年轻的皇帝对张太后的报复。原因就是嘉靖帝的生母在入宫之后,张太后看轻过她,并且张太后一直拒绝承认兴王妃皇后娘娘的身份,张太后从始至终都只当嘉靖皇帝的母亲是一个普通的王妃,她拒绝承认兴王和兴王妃的正统性。
天下谁人不知,嘉靖皇帝最想争取的就是大明宗室供奉的帝王中有他生父的一位,他数次努力,又数次被大臣们找到理由驳回,君臣之间博弈不断。
再置于内廷之中,皇帝的母亲又被太后娘娘轻视了,这一桩于皇帝来说,既是羞辱,也是大恨。
杨宝儿与沈约决定开春之后,漕河解封,他们乘船回京,但这个冬日里注定不太平。
张延龄过去拥有一等爵的爵位,等嘉靖皇帝能独掌一面之后,他削去了张延龄的爵位,并打发他去南京,在南京戍军里当一个普通统领。
杨宝儿说:“皇帝的心思针眼儿大,揪着内宫的一点事情,惩罚别人,也是惩罚自己。”
沈约的病将好未好的样子,沈大人病怏怏,躺在床上,说话细声细气,“请杨大人慎言。”
“哼”,杨宝儿不知是笑自己,还是在笑沈约,他给沈约倒了一杯茶水,说:“张大人这进了牢里,出不来啦。”
沈约说话细声细气,“谁知道呢,兴许吧......”
张延龄确实出不来了,他被压进大狱,一个月不到,被活活饿死了。
南京的诏狱里又死了一个人,嘉靖十六年的腊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要过去了。
大雪蔓延南京城的时候,有人静悄悄有起了一栋楼,一栋青楼,名字叫“西江月”。
达官贵人们不稀得在冬日里出门,条件好的养了家伎,稍微次点的也有一两房小妾,是以这青楼以短短四个月时间伫立在中华门大街上的时候,竟然无人知晓。
青楼的当家门面叫执萧,宋执萧,她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究竟有多年轻,你只要见她一眼,便觉得她是个小姑娘,但她眼角的纹路又说明她是个中年女人,她绝不年轻了。
‘西江月’静悄悄开了门,关顾的华贵们不多,但并不是没有,此刻进门的就有一个,庆王朱巽。
庆王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庆王,他一不会说自己姓朱,二不会说自己叫朱巽。庆王抑郁得很,他白生生赔了个王妃,没人告诉他原因,他去找他的小舅子,祁玉早就被罢官了。
祁玉据说是行为不检,被都察院罢官,跑到云南一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做生意去了,庆王不知道云南那地方有甚么生意好做,他只知道那地方除了生瘴气不说,还不平静,朱纨正领着人攻打当地蛮夷呢。
再回到钟水斋身上,钟水斋好像甚么事都没有,但又好像出事了,因为他不管事了。现在南都都察院的大小事情他都不参与,底下官员基本找不到钟水斋这个人,甚至有人说,钟水斋病逝了。
庆王知道钟水斋没死,这不,他也在西江月的阁楼上坐着喝酒呢。
“钟大人,好久不见。”
庆王秉持着皇家贵胄朱氏宗亲的身份,又困于他从小被教导的礼仪风范,兼之庆王本人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于是在他的王妃自尽之后,他明知与这位右都御史脱不开关系的情况下,还在彬彬有礼。“钟大人,你好呀。”
庆王的温言软语听在钟水斋耳中就不是个滋味了,他心道,“好个屁!你家小舅子害人不浅,还有祁氏那市井女人,他们累的老子性命难保,老子还能活几天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来问好?”
钟水斋对庆王一腔怨言,庆王又好像蒙在鼓里,他说:“钟大人怎的不入曹,贵曹事忙,怎就钟大人一人得闲?”
钟水斋拿桌上一个银质的小勺挖了挖耳朵,也不知有没有挖出来耳屎,总之庆王见他弹了弹,那模样说多不雅就有多不雅。
“咳”,庆王见对方无意与自己交谈,便转身要走。
“庆王且慢”,钟水斋指着桌边,“庆王爷来喝酒,那就一道吧。”
钟水斋不是个好色的人,他也没找甚么姑娘,只是屋里有个琴师,还是个男的,庆王转头坐下了,钟水斋要替对方拉椅子,老鸨子宋执萧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她挥挥手,叫琴师出去了。
宋执萧的手是精心保养过的,她的衣袖一拂过庆王面前,庆王就嗅到了一股遮不住的龙涎香味,这是贵重的香料,不知道这烟花女子如何如此奢靡,又是从何处购得?
“钟大人......”
“庆王爷......”
两人竟是一齐开口,庆王笑一笑,“钟大人请说。”
“王爷先说。”
庆王见钟水斋与他客气,便开口道:“贱内过去与钟大人府上的太太交好,过去也时常在一道摸牌谈天,如今贱内去了,不知夫人们是否知道贱内去了的内情,若是......”
庆王话还没说完,钟水斋就打断了他,“王爷为何不去问问祁大人,王爷的小舅子?”
“祁玉?”
钟水斋睃了宋执萧一眼,女人识趣,自己退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关好了房门。
屋内的人说了很久,声音絮絮,并不大声,也不激烈,只是庆王出来的时候,面色青白,好像南京城外那未化的寒冰,你若是去摸一下,兴许能把你的手指划出血来。
庆王失了魂般往外走,宋执萧追出来,“王爷留步。”
女人拿着庆王落下的大氅,她碎步跑过来,替庆王披上大氅,轻声道:“王爷节哀。”
庆王睃这个女人的眉眼,她明明还年轻着,怎么眼角都有了细纹。
庆王手指动了动,那女人捧了庆王的手,“王爷心里疼吧,贱妾都懂,王爷心里疼,贱妾也心里疼。”
雪落得更大了,庆王那一晚睡在了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