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六,朱见深的圣旨便到了张家,曰:“授国子监生张峦为鸿胪寺卿”,原因即为当时张峦之女被选定为皇太子妃,择日将行礼完婚。
由此,张峦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升迁,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国子监生一跃成为朝廷的正四品大员,可谓是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正月二十二,朱见深遣太傅兼太子太师、保国公朱永为正使,少保兼太子太傅、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刘吉为副使,持节至张家,行纳采问名礼。
只是这二位还没到,媒人及内官所持之礼便已经送了过来。
漪乔这几日在宫中派来的女官的教授下将大婚的流程了解了个透彻,所以她早就知道今日是纳采问名的日子。她自己也很好奇,古代皇太子大婚所赠之礼,会是何等的阵仗?
她与张峦夫妇以及延龄和鹤龄一起在北面的正堂等候,此时隐约间已经能够听见声势浩大的喜乐了。只是,漪乔居然还间或地从中听到了各色禽畜的叫声,这让她不由感到奇怪:难道皇家派来送采择之礼的队伍还带着这些出门的么?
携礼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开进了张家,那小小的四合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不过虽然拥挤,但是整个搬运队伍却丝毫不乱,兵士们井然有序地将礼物一一抬进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皇家的礼物可谓是“分量十足”。这“分量”指的不仅是档次,还有重量。因为除了想象之中的金银、珍珠和各类上等的丝绢罗纱以外,还有美酒一百二十瓶,上面全部以红绿罗销金小盖袱为饰,并每条坠角铜钱四枚。另有枣栗胡桃各二合,白熟米四石,用红纸花贴包的白面六十袋。
漪乔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堆了一地的彩礼,心里暗道:原本以为皇室送来的一定都是成箱的珠宝和数量不菲的真金白银之类,没想到,居然还有大米白面?而且还包装得如此喜庆,这颜色,不是大红就是红配绿……
她正觉得有些好笑,耳旁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咩咩”的羊叫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又紧接着听到了另外两种动物的叫声。
与此同时,旁边的延龄直拉她的袖子,兴奋地道:“姐,姐!你看你看呀!进来了一群羊诶!哎呀,还跟着几只猪哦……啊,后面还有好多鹅嘞!”
只见大门口紧随着前面的彩礼进来的,是一群活蹦活跳的家禽和家畜。其中,那群颠着小尾巴、晃着小犄角的白毛胖绵羊还各自披着一条红绿罗销金盖袱,并分别系着一条羊红麻索,这倒是与之前进来的酒瓶子的扮相颇为相似。
漪乔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群叫得正欢的动物,一时间感到哭笑不得:原来,皇室的彩礼还包括这些?
延龄兴奋之下,抬起小手朝着那群猪羊鹅一个一个地数了过去。站在他旁边的鹤龄伸手阻了弟弟的动作:“莫要胡闹,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延龄撇撇嘴,不理会他,转头又自顾自地认真数了起来。
“姐,姐!一共六只羊,四头猪,二十八只鹅哦!我数得是不是很快呀?”延龄兴高采烈地扯着漪乔的衣角,似乎觉得这是一件极为好玩的事情。
张峦和金氏同时飞过来一记眼刀,示意他马上噤声。
漪乔往左右扫了一眼,继而低下头来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道:“延龄是数得很快啊!不过……内官已经在念礼单了不是?”
延龄这才注意到,方才那个行过礼的内官如今正执着手中的红纸,细着嗓子念着采择之礼的名目和具体数量。
“对哦。”他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漪乔冲他淡淡一笑,复又抬起了头,心里渐渐起了一份思量。
她之前一直都认为皇家送的无非就是些金银珠玉、奇珍异宝之类的正式物件,万万没料到居然还有一群禽畜在后面候着……莫非这是皇帝在充数么?那也不对,就算是他再不待见自己儿子,也不至于在大婚这种万人瞩目的大事上面敷衍,毕竟那涉及到的是皇室的颜面问题……
漪乔心里正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通禀说,保国公和刘大人的仪仗队到了。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浩浩荡荡的仪仗大军奏着震天响的喜乐,好不热闹地来到了门外,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二位正副使则由仪仗大乐做前导,一路吉服乘马,随后而来,在队伍停下来的时候也下了马。
“张大人,幸会幸会!”一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文官模样的人一进来就向张峦拱了拱手。
“阁下是……”张峦并不认得他,不由地有些尴尬道。
“哎呀,”那人一拍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张大人怕是不认得在下吧?鄙人乃是圣上此次遣来行纳采问名礼的副使。”
“原来是刘大人啊,”张峦此时对上了名字,于是便也笑着冲他拱了拱手,“下官见过刘大人。”
说完,他便又转向一旁的朱永道:“见过保国公。”
那刘吉刘大人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大约七十多岁的样子,不过从他的举止言行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眼睛里隐现着世故圆滑的精光,一张皱巴巴的脸上笑得似乎谁都不得罪。
保国公朱永颇不屑地看了刘吉一眼,随即又礼貌性地和张峦寒暄了几句。
所谓“纳彩”,即为“采择”之意,就是男方欲要择某家女子为妻时,便差媒妁携礼前去试探女方之意。问名,顾名思义,就是向女方父母问明女儿的姓名,一般还要附上生辰年月,这样好“问卜”,看男女方的八字是否相合。
当然,太子妃的人选早已定下,此间的纳采问名实则只是走个形式。
纳采问名礼正式开始后,朱永和刘吉手里分别捧着一份制诏,各自严肃起脸来,一板一眼地朗声宣读起来。
在场的众人悉数跪下听宣。
“皇帝制谕鸿胪寺卿张峦:‘朕惟经国之道,必本于正家,婚姻之礼,必慎于择德。兹皇太子年及婚期,须得贤淑以为之配。今特遣使持节,以礼采择。’此乃纳彩制。”
“‘朕惟正始之道,婚礼为先,皇太子之配,宜选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俟来闻。’此为问名制。”
张峦行了一个跪拜礼,恭恭敬敬地道:“微臣张峦伏承嘉命。”
接着,朱永和刘吉又宣读了一遍制诏,并且询问漪乔的姓名以及家族情况。
张峦向正副使呈上早就写好的表,然后再次恭行一礼,开口道:“臣女臣夫妇所生,先臣四川夔州府知事迪之曾孙,先臣绶之孙,今年十八,谨具奏闻……”
漪乔这边低头听着张峦所呈表的内容,嘴角忍不住暗暗抽搐:“臣女臣夫妇所生”,这不是废话么?难道说她还是他们夫妇捡来的不成?不过……等一下,张峦的意思可能是要强调她是嫡出之女。若是庶女,那么应该还有和庶母见礼之类的规矩。由此可见,其实张峦考虑的还是蛮周全的。
“哎呀!”就在漪乔出神时,延龄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嘎嘎嘎”的鹅叫声。
等到众人循声望去时,便看到一只体态笨拙的大白鹅扑棱着翅膀向着漪乔的方向连走带飞地摇晃而来。
跪在地上的兵士们见此都吓了一跳,没料到它会突然来这么一手,于是一个个慌手慌脚地从地上爬起来,几个人同时把鹅一把按在了地上,一时间落了一地白花花的鹅毛。
漪乔眨眨眼,看到这一幕不由失笑。
“混账东西!连个畜生都看不好!要是惊吓了娘娘,你们担得起么?!”刘吉狠狠地瞪了兵士们一眼,愤怒地呵斥道。
朱永斜睨着他,鼻子里轻轻地冷哼一声。
“娘娘没事吧?”刘吉转头又是一脸笑容,语气极为真切。
“没事,”漪乔淡淡一笑,旋即又话锋一转,“刘大人不必如此称呼我,毕竟如今还没有正式册封。”
“册封是迟早的事,”刘吉陪着笑脸,“娘娘无须顾虑于称呼的问题,就当是微臣提前叫了。”
漪乔牵牵嘴角,权作是示意性地笑了笑。
不过,今日见识到了皇家的特殊彩礼,她日后再见到便也就见怪不怪了、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一,行皇太子纳徵(zhēng)告期册封礼。朱见深遣英国公张懋(mào)为正使,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万安为副使,至张家持节行礼如仪。
这次所赠之礼比之上次,更是丰厚异常。其规模之大,数量之多,等级之高,已经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金银璀璨,珠玉争辉,绫罗溢彩,软缎流光,满目都是做工精细的衣冠首饰,满目都是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纳征的礼物里没有囊括的。另外,还有一整套精细完备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太子妃冠服、首饰和仪仗。
当然,这次也少不得送上一群活蹦乱跳、欢叫不停的禽畜:北羊四十牵,猪二十头,鹅四十只,以及马八匹……
但是,这次漪乔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惊讶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无暇顾及于此了。
此时的她头上正顶着一顶镶嵌着各色珠花宝钿、金凤附饰的九翚(huī)四凤冠,身上穿着一套奢华高贵但却式样繁复到里三层外三层、配饰齐备精细的翟(dí,古书上的一种鸟)衣,脖颈上挂着一副连缀有好几样玉石金器的霞帔,脚上穿着青罗袜,外面套着一双缀有六颗珍珠的青纻丝舄(xì,即为鞋)……
在作为催妆之礼的四只羊的“咩咩”声中,在一众宫娥女官的搀扶下,漪乔摇摇晃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缓缓出了闺房。
她此时只觉得头上的凤冠有千斤重,直压得她脖子快断了一样。身上繁琐的衣饰更是束手束脚,每走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她如今只能辛苦地集中精力硬撑着,不然在这种场合失态那就不是她一个人丢丑的问题了。
册封的仪式正式开始,漪乔谨慎小心地理了理衣服,跪下来听宣。
作为正使的英国公张懋手执朱见深的圣旨,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长子皇太子祐樘,天赋纯资,学全睿德,年长已冠,宜谐室家。尔张氏鸿胪寺卿张峦之女,夙蕴闺闱之秀,克遵姆傅之箴,时及于归,天作之合……”
漪乔垂首看着身上华贵鲜妍的礼服上的翟鸟纹样,如水般灵动的目光幽幽闪烁。
她轻轻地在心里呢喃道:我这就要嫁人了?而且嫁的还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一个古人?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不知进宫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初六,是皇太子的亲迎日。京城百姓纷纷奔走相告,成群结队地赶去看热闹。京城里一时间万人空巷,人潮成海,主道旁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众人挤挤挨挨地并在一起,摩肩接踵,连一丁点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此情此景,可谓是盛况空前。
“哎哎哎,听说了么听说了么?这条道儿可是太子殿下亲迎队伍的必经之路诶,等一下咱们就可以见到殿下的天颜了!”
“知道啊,不然我怎么会来这里?不过我就是没想到原来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就住在这附近啊!要不然我这次就没法抢着这么靠前的位子了。”
“谁说不是呢,那离得稍微远些的都排到大后面了,咱们住得近的就是沾光。等一下就可以一睹殿下的风采了,想想就觉得激动!只是不知道咱们的太子妃娘娘长得什么样?”
“能选上太子妃,那一定是天命所归啊,模样估计也跟天仙似的吧?京城可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咱们这平头小民何时亲眼见过太子大婚的?为了来看这个热闹,今儿个我可是连生意都不做了……”
“哎——别说了!快看快看,到了!太子殿下的亲迎队伍朝着这边来了!!!”
众人翘首以盼的亲迎队伍一路奏着震天响的喜乐缓缓地开过来。整个队伍由阵势庞大的仪仗队做前导,由卖力鼓奏着的鼓手、号手以及其他乐手紧随其后,之后随侍的官舍官军做导从,后面还跟着不计其数的、扛着成箱成箱彩礼的兵士。整个亲迎队伍任人伸长脖子也根本望不到头,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的样子。
而被簇拥在队伍中央的,是一辆极其引人注目的御辂(lù,古代的一种大车,多为帝王所用)。金玉做饰,流苏百转,尽显帝王之家的贵气与奢华。而辂中所坐之人,即为此次大婚的新郎,亲迎的主角之一,大明的皇太子,朱祐樘。
他今日所着的是一件白鹿皮制成的皮弁(biàn),皮弁服的缝隙之间缀有五彩玉,显示出身份的高贵与尊崇。他的神态极为优雅安闲,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然而溢转着琉璃一般璀璨华彩的眸子却是平静无波,半丝涟漪未起。就如同紫藤萝瀑布之下沉淀的最深的一抹色调,辉煌亮丽之中又带着悠远的沉静。
“太子殿下是乘辂而来的啊,那我们岂不是难以得见天颜?真是遗憾啊!”
“是啊,我们要见到殿下是不是还要再挤到太子妃娘娘的住处才行?”
“挤就挤吧,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啊……”
祐樘听到御辂外百姓的议论,不由淡淡一笑,旋即伸出一双白皙莹润而线条优美的手,缓缓挑起了帘子。
“哎呀,快看!太子殿下!”
“那就是太子殿下啊,果然是天家之子,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殿下素有宽仁之名,如今看来,真是温文尔雅,君子如玉,果然所言非虚!实乃我等之幸也……”
祐樘面上温和含笑,目光流转,扫视了一圈,冲着周围的百姓颔首致意。然而就在他即将放下帘子的时候,视线却突然停滞在了某个地方。
道旁的酒楼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翩然而立。他的身上带着淡漠疏离的清冷气息,仿佛完全隔膜于外界的热闹与喧嚣。
孤霜雪姿,超脱物外,落落清华,淡若轻云。他就那么静静地负手立在栏杆之后,面无表情地对着眼前无处不在的热闹喜庆。似乎是神游天外,没有看进眼里;也似乎是用心在看,想要刻进骨髓里。
祐樘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继而唇角牵起了一抹复杂难解的笑容。随后他将视线收回,放下了帘子。
那家酒楼已经被包了下来,所以清清静静的,和外面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此时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意哥哥,亲迎的队伍已经走远了,”温婉走到墨意背后停了下来,轻轻地咬了咬唇,“你已经站在这里一天了,咱们回去吧。”
“你不该逃避征召的。”墨意望着远方,并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声音淡淡地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我……意哥哥都知道了?”温婉低着头闷声道。
“朝廷若是动真格地追究起来,就算是云家出面,也很难办。”他的语气四平八稳,听不出任何的起伏。
“如果真到那个时候,我不会连累任何人的……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进宫……想陪在意哥哥身边而已……”温婉揪紧身侧的衣摆,抬头倔强地看着他的背影。
墨意叹了口气,虽然极轻,但却是从内心最深处生发而出的。
“真是造化弄人。”他嘲讽地一笑,声音虚无缥缈,宛如稍纵即逝的轻风,还未逸散开来,便已化在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