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轩很快就到了,隔着那丛青翠的修竹,容天成竟情怯起来,几乎不敢迈出步伐。这个女儿,他实际上的长女,上一次见她,还是在甚么时候?十几年前?她而今生得是甚么模样?性情如何?会恨着他么?而他又该称呼她甚么?是连名带姓,还是叫她雪儿?
容天成在竹林前徘徊了很久,才最终鼓起勇气,走向竹轩。竹轩的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容蓝雪不在?容天成竟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但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听见西边窗前有人问询:“请问您找谁?”那声音,清甜有如容家村刚成熟的甘蔗,不知怎地,容天成突然就想起了这个。
窗前立着的,正是容蓝雪,她的询问才出口,就紧张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她突然想到,在这门禁森严的容府之中,除了家主容天成,又有哪个成年男人敢独闯后院呢?而容天成,是她的亲爹,她怎能不认识?她的穿越身份,该不会就此揭穿罢?
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转过身来的容天成,脸上的紧张神色毫不亚于她,只见他把一双手放到身前,又背到身后,如此反复好几趟,才最终开了口:“你是雪儿?”
你是雪儿?!他用的是询问的口气!她没听错罢?!容蓝雪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难道容天成并不认得她?那她刚才是白紧张了?
容天成见她如此,神色尴尬起来,道:“十几年了,雪儿都长这么大了。”
原来他们竟是十几年未见了,也就是说,这些年容天成不但没给亲生女儿生活费,而且连见都没有见她一面。容蓝雪看向容天成的眼神,顿时变得不友好起来。
容天成苦笑一声,就站在窗外问:“雪儿,你同你娘到临江来作甚么?”
怎么,她们就不能到临江来么?容蓝雪气愤地道:“日子过不下去了,不然谁稀罕来找你!”
“过不下去了?这怎么可能?”容天成大为惊讶,“我不是每年都给你们寄钱么?”
容蓝雪没好气地道:“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甚么钱。”
容天成疑惑道:“难道三叔爷爷没给你们钱?我每年都寄钱给他,托他转交给你们的。”
容蓝雪半信半疑,只是摇头,道:“那些本家亲戚,早就不和我们来往了,至于甚么三叔爷爷,更是好久没见过了。”
容天成惊讶之余,更添愤怒,道:“我得去找他问个清楚。”说完又对容蓝雪道:“雪儿,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容家村,我要当着你们的面,同他对质。”
容蓝雪却拒绝了:“这是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我不管。我只要这些年的生活费,和我的那份嫁妆,你给我后,我马上就走。”
她这哪是女儿对父亲的态度,容天成有些生气,更多的还是失望,但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因此只能叹一口气,道:“这些,都等我同你母亲见过面后再说。”
容蓝雪朝凳子上一坐,道:“那成,我就在这里等你。”
容天成一口闷气又上来了,好半天才压下去,转头走了。
容天成刚走没多久,八姨娘就听着肚子来了,转弯抹角地向容蓝雪打听情况,问容天成究竟说了些甚么。容蓝雪称只不过是寻常的父女叙旧,其他的一概不答。八姨娘是想弄清楚容天成对待叶氏母女的态度,见甚么都问不出来,不免有些失望,但她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想起来,容天成仍然把容蓝雪留在家里,而非赶她出去,这不就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八姨娘想着想着,兴奋起来,这府里,只怕要上演一场夺嫡的好戏了!
途径七彩居,又见七姨娘坐在廊下,由丫鬟服侍着梳理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头发,八姨娘顿了顿足,慢慢走了过去,打了个招呼:“七姐好头发!”
容天成的归来,让七姨娘看起来温婉了许多,她仰头冲八姨娘莞尔一笑,道:“八姨娘到竹轩散步去了?”
八姨娘毫不避讳地道:“是呀,听说老爷才刚去过呢。”
七姨娘的心,莫名地就提了起来,问道:“那雪儿呢?”
八姨娘一笑:“坐那儿纳鞋底呢。”
容天成没赶容蓝雪走?七姨娘的眼睛明显一亮:“八姨娘这下心安了。”
八姨娘望着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七姐这下也该心安了,不枉我特意来告诉你一趟。”
好个八猴子,果然比其他几个都精上许多,还好她没有甚么把柄捏在她手里,只不过是小小利用她一番。七姨娘暗骂一句,装作没听懂,去逗弄笼中的黄鹂鸟。
八姨娘也抬头去看,幽幽叹息:“我们终究也不过是这笼中的鸟儿罢了,就算换了天地亦是一样,只分那主人易讨好,还是不易讨好而已。”
七姨娘也叫她这番话说得伤感起来,沉默良久,方道:“咱们这还是有儿女的呢,就嫌日子难过,那没儿没女的,岂不是要去跳湖了?”
“那倒也是。”八姨娘扯起嘴角,勉强一笑,“总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多想想她们,自己就好过了。”
七姨娘没有说话,把目光投向了远处。
八姨娘自站了一会儿,转身去了。
晚上,阖府聚餐,但桌上仍是没有容蓝雪的身影,这让才生出几许雀跃之心的八姨娘又提心吊胆起来,七姨娘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好在叶氏尚未回来,一切都还有变数。
晚饭后,沉积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开始质变,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到了半夜倾盆大雨直泻而下,将整个容府都笼在一片水帘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虽然天气恶劣,但容天成还是在次日一大早就出了门,当然,他对江氏交代的是去巡店,反正他名下的店铺众多,有的甚至还不在临江县内,所以出去好几天不回来也是正常的。
但以江氏的精明,又哪里会猜不出一二来,只是她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因而便装聋作哑,由着他去了。
容天成数日未归,容府表面平静,私底下却炸开了锅。为甚么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赶容蓝雪出府?难道他要迎叶氏回来,给她一个名分?各姨娘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有的等着作壁上观,有的等着浑水摸鱼。似七姨娘这等早就有打算的人,则是忐忑不安,一时担心事情败露被拖下水,一时又觉得叶氏挤掉江氏的可能性很大,心情激荡。
八姨娘在七姨娘的指使和威胁下,频频光临竹轩,变着法儿地向容蓝雪打听消息,主要是问容天成那天跟她说了甚么,有没有明确表态留她在容府,有没有答应给叶氏一个名分。容蓝雪整天只顾着应付她,烦不胜烦,干脆跟江氏说了一声,出府上街去了。虽然她身无分文,但过过眼瘾也是好的,总比待在竹轩应付八姨娘的强。
刚出巷口,就遇到了江致远,看来他总在容府周围转悠。江致远见到容蓝雪,很是兴奋,开口就问江氏。容蓝雪十分抱歉地告诉他说,江氏把见他的事推给了容天成,不过叶氏会找机会跟容天成说的。
江致远向她表示了感谢,陪她一起顺着街道朝前走。容蓝雪见他穿着一如既往地干净整齐,举止亦温文有礼,却一门心思地要投奔江氏,不禁好奇心顿起,八卦地问他道:“你为甚么非要去容府呀?”
江致远淡淡一笑,道:“我想进容府念私塾。”
仅此而已?江氏会为了进私塾这么一件小事,就拒不见亲戚?容蓝雪不信:“那江氏为甚么连见都不见你?”
江致远沉默了一会儿,道:“表姑娘家无子,我父亲想把我过继给他家,就因为这件事,我表姑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愿见我。可我想告诉她,我根本没有这个心思,所以执意要去容府念私塾,躲开我爹,好叫表姑放心。可惜,她却根本不肯见我。”
江氏娘家富贵,江致远家贫,但他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过继,倒是有些骨气,容蓝雪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江致远向她提问了:“你是容府的甚么人?”
容蓝雪如实道:“容天成是我爹,但他把我和我娘丢在容家村有十来年了,我们在村里过不下去,所以只能上临江县投亲来了。”
竟有这样的事?江致远十分诧异,不过这是容家的家务事,他没有多问。
走着走着,一家鞋店赫然出现在眼前,容蓝雪冲江致远笑了笑,挥手告别,道:“我要进去逛逛了,你请便罢。”
江致远笑道:“你们姑娘家,就是喜欢逛街买东西。”
容蓝雪却道:“我哪有钱买东西,倒是想看看有没有甚么生钱的法子。”说着就朝店里去了。
江致远好奇地跟上来,道:“你要自己赚钱?”他望向容蓝雪的眼神,明显带了佩服之意,接着又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一个女子,方能自己赚钱,我一个大男人,却一文钱都挣不来,纵使家贫,也甚么忙也帮不上。”
容蓝雪低头看柜台上的各种鞋子,安慰他道:“读书是正经事,等你高中,甚么挣不来?至于家贫,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休要气馁,只要努力念书,总会有好日子过的。”
江致远讶异她竟能出口成诗,又拿了几首出来问她,容蓝雪皆能应对如流,他看向容蓝雪的眼神立时就变了。而容蓝雪趁机指了店里挂着的几副字画,请他教自己认几个字。
江致远很奇怪,她既能吟诗,为何却不识得字?
容蓝雪笑道:“诗是听别人念,就记住了,哪里又知道是怎么写的呢?”
江致远听了,愈发觉得她冰雪聪颖,自是很乐意教她认字,并答应她,如果他能顺利进入容府私塾,一定当她的老师,教她认字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