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夜,与佚王府一样黑。偌大的宫院很空旷,漆黑而寂寥,只有朝华殿内,隐约透出点光。
宇文清对烛而坐,在他的对面,坐着宇文渊。
“陛下,事到如今,莫非你还不信?”宇文渊皱眉,盯住他说。
“我若不信,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宇文清长叹。一丝苦笑浮出,很凄凉,很黯然。
宇文渊没说话。
此时此刻,他不能逼太紧。皇兄与佚王年纪相当,自幼交好。对皇兄来说,佚王比他这个皇弟还亲。如今,他既已被信任,后头的事就好办了。
帝位是个神奇的东西,一旦坐上去,人就会改变。即使再仁厚、再优柔的人,也会变得无情。它像有种魔力,能让每个拥有它的人,断然对付任何觊觎,不论这觊觎来自哪儿。
殿内寂静。
静一直持续,像连空气都停止。只有案头烛火在动,越动越暗,越动越低。宇文渊起身,换上一支新烛。身后,宇文清忽然说:“秦枫怎么办?”
秦枫怎么办……宇文渊没立即回答,他也在想这个问题。方千金假扮佚王,诓走了秦枫,还说会派人接他。
可佚王不会派人。
秦枫等不到人,势必联络佚王,如此一来,这事儿就要暴露。如果自己派人去接,佚王会发觉秦枫失踪,这事儿也要暴露。
问题很棘手。
但不论多棘手,都必须解决,且要马上解决!因为,这是他们的先机。
佚王尚不知自己暴露。他们占据了优势,有大好时机安排一切。为此,他们必须瞒住佚王,不出任何纰漏。目前看来,唯一的纰漏是秦枫。
可这唯一的纰漏,委实不好解决。
“皇弟,你结交江湖,手下可有能人么?”宇文清看着他,忽然问,“像方千金那样的人?”
宇文渊一愣,苦笑:“陛下高居廊庙,不知江湖中事。放眼整个江湖,只有一个方千金,连相若的也没半个。”
宇文清点点头,又问:“那会易容的呢?可有人选?”
“那倒有。”
“很好。”宇文清松口气,立刻说,“皇弟,你速派人冒充皇叔手下,秘密接走秦枫。另外,命人易容成他,照常供职太医署,千万别露马脚。”
几句话,宇文渊不由吃惊。好一个移花接木,他看着对面,忽然间发现,皇兄竟也十分聪明。
“我立刻去。”他站起身,走两步又停下,回头道,“佚王这些年来,不知收买多少大臣,陛下有何打算?”
宇文清沉吟着,说:“就算逐个试探,也要明日才行。今夜已晚,无故召见大臣,会让皇叔疑心。”
宇文渊点头,离开了。
殿内只剩一人,变得更静。泪烛摇摇,光晕温柔,像在眨动的眼波。
光晕笼在宇文清脸上,那种惨白已没了,黯然也没了。他安静地坐着,安静地看着,神色如止水一样。
蜡烛高燃,红泪一滴又一滴,不停滴落,像是代他流下的泪。
身为九五之尊,人在最高处,但高处不胜寒。他只能接受,不能逃避。面对突来的大变,他很惊慌、很难过、很无措,却都不能流露。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压抑住情绪。
殿内漆黑,最后的光也没了。蜡炬成灰,泪已干。他仍一动不动,枯坐黑暗中,注视着残烛,像看呆了。
长夜漫漫,他注定无眠。
但对别人来说,今夜并无不同,大家照样入睡,照样美梦。在左相府内,人人都睡了,江连天也不例外。
他打着鼾,睡得正香。
忽然鼾声停了,他只觉一阵闷,几乎喘不过来。他用力呼吸,但口鼻都不进气。越闷越狠,他终于迷糊地睁眼。
登时,吓得魂儿都没了。
床边有人!一个黑影坐在那里,正盯着他。
“刺……呜……”他才说一个字,嘴就被捂住,接着,他听见黑影的话。
“嘘!左相大人,是我。”
这个声音……江连天赶紧点头。那只手立刻放下。他大喘几口气,借月光看清了那人。
“佚王殿下,你……你这是……”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吓死人了!他还当是刺客。半夜三更的,突然出现在床边,这殿下疯了么?!
“啧,不愧是盗卖军器的主儿,稳得住。左相大人,你胆子果然大。刚才若是右相,怕已吓死了呢。”对方笑眯眯,居然还说这话。
“哪里,哪里,殿下谬赞。”他哭笑不得,赶紧爬下床,摸去点灯。
“别点灯。”
他一愣,不明所以。
“真正的夜谈,无须秉烛。”宇文初微笑,拍拍床边,“相爷,坐。”
他只好过去坐。
“之前相爷曾说,愿唯我马首是瞻,可还记得么?”
“铭记不忘。”
“如今是时候了。”
他一惊,忙问:“殿下,出了何事?”
“没什么,只是摊牌的时候到了。”黑暗中,宇文初的声音很平静。
江连天了然。
终于到了这一步。新皇才刚登基,先皇尸骨未寒,他本以为,至少还会拖一阵。没想到,动作竟然这么快。
“殿下已准备好?”
“相爷,你弄错了。不是我先发难,是陛下准备对付我。”
他大吃一惊:“这么说,殿下已暴露?”
“算是吧。不过,先机仍在我手中。陛下与洛王,只是自以为抢先。”宇文初轻笑,笑得意味深长。
江连天点头。在经历许多事后,他对这位殿下的心机智谋,已深信不疑。
“殿下深夜驾临,不知有何吩咐?”他问。
“陛下在动手前,一定会先摸清,哪些大臣为我所用。”宇文初看着他,目光闪烁,“我相信,以相爷的本事,定能让陛下深信,你是忠于他的。”
“殿下放心。”江连天笑了,老眼也闪起光,“左相江无私,清廉耿直,当然忠于陛下,断不会与乱臣为伍。”
“很好。”
“老臣还应做些什么?”
“除了几位重臣,陛下会关注的,还有执掌要务的人。相爷门生众多,在朝中盘根错节。我相信,值此变幻时节,相爷必能耳聪目明,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当然。”他再次微笑,低声道,“谢殿下信任,老臣明白。”
“以陛下的个性,谨细有余,果决不足。乍遇如此大事,他绝不会妄动。”宇文初忽然起身,悠悠道,“待他自认摸清我的底,可以动手时,已经太晚了。”
“是。”江连天应和。虽然他并不清楚,殿下在打什么算盘,不过他相信,只要殿下说行,就必然行。即使陛下与洛王联手,也难挽回败局。
“今夜有扰了,相爷去睡吧。”宇文初走到窗边,回头冲他笑,“夜还长,我先告辞,再去扰扰别个。”
他失笑,躬身相送。再抬头时,人已不见了。只有窗棂微动,吹进阵阵夜风。他过去关好,又爬上床。
殿下说去扰别人,他希望是右相。他与右相之间,一向不对付,希望殿下此去,吓死那老乌龟。
他阴阴一笑,拉上被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