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初在疾走。
下了楼头,拐个弯后,他走得更疾,已经是在奔跑,尽力奔跑。
可是有点奇怪。
茅厕在东,他却向西。这个内急的人,非但没去茅厕,反而直奔卧房。
他一路疾奔,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卧房已在眼前。
他奔得更快,几乎是冲进去的。
砰!
卧房门被撞开,他已冲入房内。门在身后猛晃,他也不及去关。
噗——
一口血喷溅。
他跌在地上,又喷出一口血。
黑暗的房内,血腥气淡淡。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好像死了一样。
他并没有死。
寂寂的黑暗中,有他的呼吸声,时缓时急,很紊乱。他已脱了力,爬不起来了。
死一样的静。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照进来,照在地上,照在他身上。他脸色惨白,比月光还惨白。
月光静静照着,他终于慢慢爬起。
他的手在颤,腿也在颤。现在的他看上去,虚弱得像个孩子。
他直起身,一步一停,支撑着走到门口,关好房门,插上门闩。然后走到桌边,摸索着点起蜡烛。
烛光照亮周围。
地上有血,他身上也有。
一点点的殷红,染上月白衣襟,像开了数朵梅花,带着血腥气的梅花。
他的腿一软,跌坐入椅子。
呼吸还是很乱,一呼一吸之间,好像有把刀,能把五脏绞碎。
他的脸色更白了,冷汗已湿透衣衫。额头上汗珠密布,滑下脸颊,滑落下巴,滴在衣襟上。
血梅更艳了。
他尽力坐直,左手扶在桌上,右手去拿茶壶。
不过一个茶壶,此刻像重千斤。他费尽力气,才倒了一杯水。
手还在颤抖。
手中的茶壶也颤抖,壶口碰在茶杯口,不停发出声响。整个房内死寂,只有这种声响。
咔嗒……咔嗒……咔嗒……
终于倒满一杯水。
他又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个纸包。这是南姑给的,里面是药粉。
纸包在颤抖中打开,药粉也散出来。
他已顾不得。
抖着捧起药粉,胡乱倒入口中,又灌下一杯水。
药洒出。
粉末落到脸上,落到衣襟上,混入流出的汗,还有呛出的水,变成一块块污渍。粘在他脸上,粘在衣襟上。
他却长出口气。
幸好回来得及时,如再晚一会儿,他只怕撑不住。真到那时,怕会被她发现。
药已在起效。
呼吸之间不那么疼了,手脚也不再颤,他的脸色正在好转。
可他心中明白,这只是个假象。
这是饮鸩止渴。
他在用极端的法子,营造这种假象。
这样伤害有多大?他知道,南姑告诉过他。不过他不在乎。因为有时候,假象很重要,远比真相重要。
他需要这个假象。
他需要让她看到这个假象。
至于真相怎么解决,以后再说。现在不必多想,想多也没用。他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帮她,其他任何事,全都不必想。
毒发已消失。
他振衣而起,走到水盆旁,洗了一把脸。
脸上干净了,可身上还脏。又是药粉,又是血迹,早沾满衣襟。
他笑了笑,脱下外衫。
地上也有血。
他又俯下身,用脱下的外衫,擦去地上的血。
地上也干净了。
卧房内,一切痕迹已清除。地上整洁,桌上整洁,人也整洁。除了他手中的外衫,那上面全是血污。
他又笑笑,走出房间。
院子里很静。
他走到一个角落。这里很偏僻,连月光也照不到。外衫被丢在地上,随后,落下一团火星。
外衫烧着了。
火苗跃动,转瞬烧尽。这个唯一的痕迹,也化作飞灰。
宇文初笑了。
他轻轻挥袖,拂了拂衣衫,踏着月色,慢慢踱回房。
此刻,他又是那个他,从容悠然,懒懒含笑,好像刚才的一切,全都不曾发生。
翌日一早。
楚卿刚走入院子,就看见宇文初。他正在墙边,低着头,不知忙什么。
她走过去。
“佚王殿下,可大好了么?”她看着他问。想到昨夜一幕,仍忍不住好笑。
他闻声回头。
“多谢公主关心,已经好了。”他摸摸鼻子,干笑,“昨夜实在失礼,让公主见笑了。”
“好说。”
她不由莞尔,看向地上:“你在做什么?”
“给花换土。”他说。
地上有两盆小花,正在朝阳下绽放。可惜,它们绽得并不旺,柔弱纤细的样子,像随时会凋谢。
“昨夜,它们还没开花。今早初绽放,却似将凋零。”他摇头轻叹。
她看他一眼:“佚王殿下,你还好吧?”
他一愕:“怎么?”
“殿下最近有点奇怪。”她上下看他,像在找答案,“昨夜,你莫名认真。今早,又多愁善感。我认识的佚王,从来不会这样。”
他失笑。
“公主认识的我,是个什么样?”他眨着眼问。
“我认识的佚王,城府深沉,冷静无情。”她看着他,慢慢说,“他是个天生的伪装者,从不以真情示人。他示人的一切,全都是假象,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有意为之。”
他点点头。
“这样听起来,佚王简直不像人。”他摸着下巴,又补一句,“凡人总有真情,他全是假的,自然不像人,不像个活人。难道他是死的?”
他忽然看着她,竟问得很认真。
“死的倒不至于。而且我也没说,他全没真情。”她迎着注视,竟也很认真,“我只是在说,他示人的部分。”
他又点头,又问:“这么说来,只要他表现出的,就都是假的?都是一种手段,为了一定目的?”
“理当如此。”
“这人真不可爱。”他说。
“的确。”
“他这样一直伪装,一定很累吧?”他忽然问。
“别人会累,但他不会。”
“难道他不是人?”
“他不是常人。”
“不是常人,但也是人。只要是人,就都会累。”他凝视她,缓缓说,“也许,公主误会他了。他这个伪装者,并不是天生的。他是为了生存,不得以而已。只是伪装太久,会有些积习,一时难以改变。也许他现在,正想去改变。”
“为什么想改变?”
“因为,曾经的威胁已消失,他无须再伪装,可以改变了。还因为,他忽然发现,如今有个人,值得他改变。更因为,他想被那人接受,就必须改变。”
这一次,她没说话。
朝阳普照大地,也照着他俩。
淡淡的金色流动,给两个沉默的人,披上一层金纱。
她继续沉默。
他又说话了:“可惜,他伪装太久,已忘了怎么坦诚。如今他还在学,也许他学太慢,但是他很努力。所以,如果有什么不同,不是他奇怪了,而是他在改变。”
晨风轻柔。
风拂过他们,衣袂飘飘。
夏日的晨风,总是很舒服,很温柔,像能吹入人心。
她别开眼,看向地上。
“这花换过土,应该会活很好。”她说完,走开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走远,消失于视野外。
风吹着他。
这是陈国的风。他临风独立,似乎在出神。
脚下是陈土,当初他的计划,就从这里开始。彼时他远在卫国,却于陈土播下种子。如今,种子生根发芽,结出果实。
是什么果实?
善果?恶果?甜果?苦果?他也说不清。
楚卿也说不清。
刚才宇文初的话,她听得很清楚。可是听完后,她又不清楚了。
她不清楚的是,自己在想什么。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何必听他说那些?
如果是以前,她才不理会。他开头三句,她就会走人。
可刚才她没走,不但没走,还认真听,不但认真听,还会发问。
她为什么问?
每个人发问,都是为了答案。
她想从他口中,得到什么答案?又或者说,她在期待什么答案?
难道她对他,还有所期待?
当然没有!
他有什么值得她期待?!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这样坚信。可是现在呢?现在有没有?她也说不清。
她忽然发现,也许,不止他在变。
“公主殿下!”有人在叫她。
她猛地回神,看向来人:“什么事?”
“启禀公主,外面有人求见。”
“什么人?”
“那人说姓王,来自昌平街,王氏府邸。还带了口箱子,说为公主送军需。”
她一惊。
陆韶派人来了?难道卫国那边,出了什么事?
“让那个人进来,连人带箱子,一起到偏厅见我。”她立刻说。
“是!”
偏厅。
那个人和箱子,都已被带到。
楚卿一挥手,旁人都退下去,厅内只剩两个人,和那一口箱子。
偏厅门关上了。
那个人立刻叩拜:“见过主上。”
“快起来。”楚卿看着他,问,“平武,卫国出了事么?”
“回主上,天儿那边出了异变,已经解决。”平武说着,取出封信,“陆先生认为,这是个时机,特来请示主上。”
楚卿接过信。
看完之后,她不由挑眉。
楚乔是个弃子!这确实意外,她真没想到,楚煜早有此打算。不过正好,陆韶说得对,这对她反是个机会。
她放下信,看向箱子,说:“放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