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
天心明月流光,照着独立的楚煜。
他忽然走下台阶。
寝殿在右边,可他并没向右转,反而转向左边,去往相反的方向。
月夜寂寂。
他一路踏着月色,走入一处宫院。
院内有一座殿宇,但却没有灯光,因为这里没人住。这个宫院已空了一年有余,一年两个月又十三天。
他走上石阶,推开殿门。
咿呀!
门枢转动声中,淡淡檀香飘出。
他不觉一笑。
皇姐不喜欢檀香,但是他喜欢,所以他每一次来,都会点上一会儿。
这让皇姐很无奈。
“你喜欢便罢,何苦拉上我?你这会儿点得高兴,可等你走了之后,我要晾上好半天,也去不掉这个味儿。”皇姐这样说。
他听了只是笑。
等到下次再来,仍旧照点不误。
皇姐无可奈何,也就不管他了,认为他心生淘气,一心捉弄她。
其实并非如此。
他一点也不淘气,更不想捉弄皇姐。他点起檀香,只为留个印记,留下他来过的印记,仅此而已。
为什么喜欢这样?他也想不明白。
楚煜摇头莞尔。
殿内黑沉沉的,辨不清东西。可他却驾轻就熟,径自走到烛台边。
嚓!
烛火亮起。
光晕淡淡柔和,照亮殿内一切。
他并没有坐下,反而执起烛台,在殿内悠悠闲步。
他走得很慢,看得很细,似乎要把一切印在眼底,烙在心头。整个殿内看过一遍,蜡烛已烧去大半。
他换上一根新烛,走到书架旁边。
架上有个小盒。
他轻轻拿下来,轻轻地打开。
盒中全是檀香。
他一个个取出来,一个个都点上,又开始四下闲步。但这一次,举凡所过之处,他全都摆上檀香。
书桌上一个,书架上一个,妆台上一个,床头上一个,窗台上一个,琴案上一个。
就连四个墙角,也都在地上摆一个。
所有的檀香遍布殿内。
香气缭绕。
整个空气中弥漫檀香,仿佛无形的细线,千丝万缕散开,缠上画梁,缠上窗棂,缠上锦帐,缠上琴弦……
缠绕住殿内一切。
解不开,剪不断,仿佛再也散不去。
楚煜浅浅一笑。
“皇姐,你可知我为何喜欢檀香?因为它余味幽长,会留香很久。但可惜的是,纵然再幽长的香气,也总有散去之时。哪怕点得再多,点得再久,都终会消失殆尽。”
他浅笑独立,喃喃自语。
“皇姐,我知道你快回来了。可等你再回到这里,檀香味就没了。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了。”
香雾越来越多。
烛火越来越暗。
柔光透过层雾,越发朦胧迷离,雾中人影隐约,犹如一室幻梦。
檀香还在烧。
那一个个点燃的香头,像昏暗中隐现的精灵,似要释尽自己的生命。原本幽淡的香气,此刻竟变得浓郁。
浓得让人心悸。
殿外夜色深沉,整个皇宫死寂。
在这个沉寂的夜半,都城外却并不平静。复国大军在城外驻扎,正筹划下一轮进攻。
楚卿还在大帐中,对面坐着宇文初。
二人刚结束商议。
他们已攻城两天,但仍未攻破城门。
这也难怪。
此处可是皇都,是最后一道命门。就像人的咽喉,割破就真的死了,只要能撑着不破,便还能苟延残喘。
但又有什么用?
她不禁垂下眸,说不出什么滋味。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楚煜也不开城投降,看来自己这个弟弟,已打算宁死不屈。
宁死不屈……
呵!应该说死不悔改才对!
他弑父杀兄,还死不认错!他为什么不认错?!他怎么能不认错?!其实只要他认错,她就会……
就会……
楚卿心中一阵苦涩。
她就会怎样?会饶过他么?会么?
父皇和皇兄的死状刹那闪现,她猛地闭上眼,心如刀割。
她若饶过楚煜,又怎对起父兄?
罢了!
各人犯下的错,就要各人承担。楚煜杀死父兄,血债该他承担。她若杀死楚煜,也担上这债就是!
她忽然站起身。
宇文初看着她,不由也站起:“公主殿下?”
“明日一定要破城。”她说完走出大帐。
帐门掀开又落下。
宇文初独立帐内,望向犹自波动的门帘,心中无声长叹。
她已不想等了。
因为她很明白,等不来楚煜的投降。因为她更明白,不论再等多久,不论再拖多久,也总要面对那一天。
姐弟相残的一天。
这一天终于到了。
长久以来,复国是她唯一的心愿。为了这个心愿,她已经历太多,多得让她无暇静心,去直面内心的事实。
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念念不忘最期盼的,其实正是她最害怕的。
宇文初黯然垂眸。
如果一年前的自己,早知有今天这一切,还会布下当初的局么?
会么?
他想他还是会的,因为若非如此,他就不认识她了。
帐外夜风起。
片片云翳随风而至,遮住天上明月。夜色顿时漆黑,仿佛吞噬掉一切。
翌日。
大军发起猛攻。
城上城下激战空前,一直持续到午后,城门终于攻破。
大军潮水般涌入。
城门内乱了,东怀军横冲直撞,但见奔散的守军,立刻冲上去乱砍。
惨呼声四起。
楚卿纵马而入,越过纷乱的人群,回头大声下令:“众军不得滥杀!但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这一声用了内力。
声音清越响亮,穿透四下嘈杂,震入每个人耳内。
乱势登时缓了一下。
她扫一眼情势,视线转向城门。卫军簇拥宇文初,刚刚进入城门。
混乱喧嚣之中,两人目光一对。
宇文初点点头。
她立刻拨马疾驰,率一队人直奔皇宫。有宇文初在,此处无虞。
皇宫。
这里也乱作一团。
今日攻城之猛烈,消息已传到这里。宫内人心惶惶,宫人们四下躲藏,连禁卫也稳不住了。
邹同在宫门转来转去。
身为禁卫统领,他并不想死节。眼见大势已去,要想保住性命,就只能率众投降。
可这样真能保住命么?
他不是一般大臣,而是禁卫统领!
想当初,陛下密令清洗宫内暗部之时,他曾杀了多少人?在拷问暗部中人之时,又用了多少酷刑?
他自己都记不清。
这样的他,投降会被赦免么?
他心中真的没底。
但如果不投降,更加死路一条,这个倒绝对有底。看来即使赌一把,也必须投降了。
邹同已有决断。
当楚卿来到宫门前,一眼就看见跪伏的人。
禁卫们全部跪倒,兵刃纷纷解下,放在身前的地上。为首一人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罪臣邹同,率禁卫归降。”
楚卿看看他们。
“都先绑了,听候发落。”她吩咐一声,策马直入宫门。
宫院中并不冷清。
她所过之处,总见有宫人在奔走。
宫人们遥遥望见她,立刻纷纷跪倒,直到她策马驰离,仍旧不敢起来。
马在飞驰。
楚卿已踏遍皇宫,却到处都不见楚煜。
莫非他逃了?
若果是如此,自己真高估了他!原来,他终究是个胆小鬼,不敢面对失败,和他母妃一样!
楚卿一叹。
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她心中竟然一松。
既已逃走,那就见不到了。见不到了,也许会更好吧。她莫名有丝欣慰。
马缓下来。
她按辔徐行,刚转过承平殿,看见一个人影。
“博雅!”她立刻叫。
张博雅闻声回头。
“阿瑞?”他看着奔近的人,心中忽然很乱,分不清是喜是悲。
楚卿已到他跟前。
“博雅,楚煜呢?”她勒马问。
“去了太庙。”张博雅说。
楚卿一惊。
太庙?!楚煜去那做什么?莫非想毁坏宗庙?!
她扬手猛一挥鞭,马又疾驰而去。
“阿瑞……”张博雅再想说话,马已奔出很远。
他默然独立。
望着渐去渐远的人影,他的神情竟很复杂。
阿瑞终于复国。
复国成功了,阿瑞成功了。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在他心中,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深沉的悲伤。
太庙。
这里肃穆依旧。
楚卿在门外下马,径直走入大门。在她的身后,跟着一队东怀军。
太庙内很静。
风吹过空旷的庭院,只有树叶沙沙声。
她带人疾奔向大殿。
这里这么安静,莫非楚煜不在?如果真的在此,他并不想破坏宗庙?既然不想破坏,那他来做什么?
这一刻她真切地发觉,自己竟这么不懂楚煜。
大殿就在眼前。
嗖!
忽然,一支冷箭从对面射来。
一个东怀军应声倒地。其他东怀军立刻停下,纷纷拉弓搭箭,对准冷箭的方向。
楚卿也停下。
她一抬手,制止了乱箭齐发。
对面大殿中走出楚煜。
他一手持弓,一手持箭,缓缓步出殿门,走下台阶。
楚卿冷冷看着他。
他径自缓步走来,一直走向她面前。直到距离不足三丈,他才终于停下。
东怀军立刻散开。
一小队人围成个半圆,个个箭在弦上,对准中心的人。
楚煜淡淡一笑。
“皇姐,叛臣几时也能进太庙了?”他淡淡道。
“这要问你自己。”她冷冷说。
楚煜摇摇头。
“叛臣不是说我,而是说他们。”他目光冷淡淡,扫过东怀军,“似这种叛军,擅入就该处死。”
楚卿一哂。
“事到如今,强词何益?”她微眯起眼,终于问出来,“楚煜,你仍不肯认错么?”
“错?”
楚煜一笑,看着她说:“皇姐,我有什么错?父皇杀我母妃,我杀他为母报仇,这难道叫有错?太子忠于昏君,我杀他为国除患,这难道也有错?皇姐,我这若叫有错,那你今日杀我,杀忠于我的臣民,你也和我一样错。我一定会杀父皇,正如你一定会杀我。皇姐,你不妨问问自己,你会不杀我么?”
楚卿不由抿嘴。
周围剑拔弩张,但却寂寂无声。
静了半天,她才缓缓开口:“你该知道答案。”
楚煜又一笑。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他凝视着她,竟笑得轻松,“皇姐,其实你不知道,我对你的了解,远胜于你对我。所以我总会明白你,而你却从不明白我。以前,我经常会为此无奈,不过现在不会了。我现在反而觉得,其实这样更好。因为我们两个人之中,必有一个要死,既然注定如此,这样反而更好……”
话忽断。
楚煜忽然抬手,射出手中的箭。
嗖!
箭如流星,直奔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