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陈汉生进厂的事就正式落实下来了,陈汉生的细叔陈华强,也从厂里专门回来接他到厂里去。
临行时,谢春香先对陈汉生说,“你现在不再是小伢子了,你是学徒了,要听师傅的话,细叔就是你的师傅。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又回头对陈华强说,“他虽然是你的徒弟,却也是你的亲侄儿,凡事多说,尽量少打他。他要听话,你就不要打他,他要不听话,你就可以打他。打他也不要打他的头,他有个头痛病,只能打他的屁股。”
陈汉生一听到那个打字,心里顿时就既紧张又害怕。这个陈华强细叔,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很古板的人,不苟言笑,但偶尔也有高兴的时候,用嘴吹着曲子。在细叔学手艺的过程中,陈汉生不止一次地看到,细叔经常挨那个太湖铜匠的打。那个犯有哮喘病的太湖铜匠,会动不动一个烟斗打在细叔的头上,让细叔痛得眼泪一满,却还不敢出声,出声还要接着挨打。那个太湖铜匠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铁不打,不成器,人不打,不争气。细叔学手艺的三年,其实也就是挨打的三年。
来到乡厂,经叔先把他带到乡厂的主房。乡厂的主房是一栋连三的小阁楼。楼上楼下都住了人。主房的一楼,是个小厅,其实也就是一个过路屋。左边的前面,是细叔的作坊,后面,是一个小会计室,专门用来收钱的,会计室的后面,是一个会计睡觉的地方。一楼的右边,前面是一个吃饭的饭厅,后面是一个厨房和厨师睡觉的小房间。
细叔住的是一楼正中的一间后房,虽然有个小窗户,但窗外紧挨着别人的房屋,几乎没有什么光线。即使是大白天,室内也是一片黑暗,进屋半天才能看到物体的轮廓,基本上如果不点灯,就要摸着行动。与细叔同住一个房的,还有一个老篾匠王老头。
黑暗的房间,给陈汉生一种非常不适应的感觉。
更让陈汉生不适应的是,那个往常偶尔还会给他一个笑脸的细叔,现在却突然变得很严厉,连脸色都是一板正经的。
因为基本上没事做,陈华强就对刚来的陈汉生说,“你今天刚来,就先在厂里到处转转,我出去弄点材料,明天就开始做事了!”
陈汉生听说可以玩一天了,暗自高兴,连连点头。
陈华强一走,陈汉生就开始在厂里到处转动。
陈汉生首先来到阁楼对面的一个大车间里。
那是一个篾匠车间。
车间里到处都是竹子,一些篾匠师傅和徒弟,正在那里忙活着。有几个师傅一边做,一边教着徒弟。只是有的语气温和,象个长辈,有的恶声恶气,连训带骂。
对什么事都感兴趣的陈汉生,看什么事都会出神儿。篾匠师傅的大刀劈篾,卡嚓声响,在他听来,简直就是好听的音乐。坐在那里编着竹器的师傅,当然就是那鬼斧神工的匠人,那双神奇的手,想要编个什么,就能编个什么。即使是弯腰站在那里的拉篾徒弟,也让他觉得是一个很有趣味的工作。
那边响起了打铁的声音,陈汉生就顺着那声音,往那个打铁的车间跑去。
陈汉生刚一跑到打铁车间,一个老铁匠正夹着一块红得发白的长铁,放在那个大砧子上。那个刚才还在抽风箱的瘦个子学徒,立马就跑到铁砧子前面来,拿起了那个大铁锤。那老铁匠轻举了手中的一个小铁锤,却不打在那红铁上,而是打在那砧子上,发出一声很好听的响声,然后再扬起来时,那个瘦猴子样的年轻学徒,就甩起了那把大铁锤,拼命地砸在那根红铁上。那个被烧红的铁,本来是圆的,却一下子变成了扁的,同时溅出火花,向四面飞去。有一块火花落在陈汉生的脚上,烫得陈汉生直甩脚。但陈汉生并不就此离去,而是继续看着那师徒二人继续打那块铁。那铁由扁变方,又由大方变成小方,小方越变越小,到最后时,那红铁本来变成了黑铁,却又在那个师傅的小铁锤的连续敲打之下,由黑变成了红铁。这个现象,让陈汉生甚是觉得奇怪,怎么已经冷了的铁,还会让那个老铁匠变成了红铁?莫非,他有什么特异功能?
更让陈汉生觉得奇怪的是,那师傅把那根铁拿到炉子里烧红以后,却不再打,而是送到一个水桶里去淹湿,但又不是一下子丢到水桶里,而是淹一下又拿起来看一眼,然后再淹一下,再拿起来看一眼,直看了两三眼,这才将那根铁彻底地丢在那水桶里不管了。陈汉生在看那铁的时候,心里难免产生一个感觉,如果那铁不是铁,而是人,要这样倍受折磨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到水里又拿出来看,该有多难受!
若干年后,陈汉生才知道那不是老铁匠闹着好玩,而是淬火。那个铁器,也不是简单的铁器,而是石匠用的钢砸儿!只有那种淬火淬到最好的钢砸儿,才能变铁成钢,经久耐用。
看完了打铁,陈汉生又跑到木匠铺里去玩。
木匠师傅的活路,更是让陈汉生看得出了神。
让陈汉生觉得好看的,并不是摆放在那车间里的一些家具,而是制作这个家具的过程。陈汉生也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劈过柴,锯过东西,却没想到这里的师傅居然那么有手艺,他们用斧头劈出的东西,竟然是那样光滑整齐,简直可以不需要再加整理。他们锯出来的板子,也不象父亲锯出的那样的歪歪扭扭,而是整齐得象一条线弹出来的一样。同样是刨子,用在他们的手里,竟是那样的轻松自如,不似父亲刨刨子时那样吃力。那刨花也不是父亲那样的一片片,而是一长根一长根的,简直就是一朵花卷儿!
更让陈汉生不忍离去的是,车间里满是木头的香气。
陈汉生原本想还在那里玩一玩的,可那个老来拿孩子开涮的木匠,却笑问陈汉生,“如果你细叔哪天带来了你细婶,你还在不在你细叔的床上睡呢?”
陈汉生一听就不知是什么好话,就赶紧走开了。
走开后的陈汉生,又来到了这边的缝纫车间。
这个车间与别的车间不太一样,车间里不仅干净,而且女人特多,男人很少,那少数男人,却反倒是那些女人的师傅。其中一个师傅,特瘦,瘦得有点象学校里的细乐老师。另一个,却特胖,胖得一笑就好象没了眼睛。
车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那些缝纫机。此起彼伏的缝纫机响声,既有节奏,又不吵人,很是好听。陈汉生也曾见过自己的祖父缝过衣服,但那一针一线,实在来得太慢,只怕祖父一天的工夫,也抵不上这机器一餐饭的工夫。而且,那针线走得比祖父缝的还细密扎实。陈汉生就想,祖父为什么不用这机器缝衣服?如果他用这机器缝衣服,不是就有事做了?
陈汉生正看着那缝纫机出神,突然两个师傅争论起来,而且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象是要打起来。原来,那两个师傅争的不是别事,而且为一件衣服的款式。
陈汉生终于听出了味道,原来,那两个师傅争的并不只是款式,而是在这个车间里的师傅地位。各执一词的争辩,让车间里那些女工都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甚至不好劝阻任何一方,因为稍有不慎,他们就会得罪任何一方。在这个车间里,师傅除了自己也做事,更重要的权利表现是安排活路。如果得罪了他们,就分不得好的活路。计件得工资,没有人愿意去当这个傻子。
陈汉生实在听不下去,就说了直话,“二位师傅莫争,你们每人做一个样品,拿出来让大家看看,谁的好就听谁的,不可以吗?”
突然间冒出一个陈咬金,而且还不是车间里的人,甚至还不是一个大人。这个突然出现的情况,不只是让全车间的人都惊讶了,更让两个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师傅也震惊了。陈汉生的再现,就好象是两个正在打架的神仙,遇到了一个不屑一顾的小鬼似的可笑。
陈汉生当然更没有想到,他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插话,却一下子起到了调和的作用。那两个争论不休却也正想找个台阶下的师傅,几乎是同时这样对陈汉生说,“你是哪里来的个伢儿!我们大人说话,你也要插嘴!”
“我叫陈汉生!”陈汉生连忙自作介绍,“我是陈华强的侄儿!今天才来厂的,我师傅去搞材料去了!”
听说是陈华强的侄儿,那些人就都原谅了他,只是觉得这孩子太有些胆大了。
“你师傅是谁?”胖裁缝大声询问,似乎是想要找陈汉生的麻烦了。
“我师傅就是我爷!”陈汉生响亮地回答,“我爷就是我师傅!”
如此响亮的回答和颇有意味的重复,让车间里的人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