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秋了,天气还是闷热得很。云凝不耐烦地摇着团扇,快步穿过抄手游廊,进到云筝的院落,不等报信的丫鬟回话,径自撩帘而入。
一进门,阵阵凉意袭来。云凝的眉宇舒展开来,满足地透了一口气,在宴息室落座后,见角角落落里都放了冰。她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妒忌。
丫鬟铃兰笑盈盈地过来,曲膝行礼,“大小姐稍等一会儿,二小姐正跟管事对账呢。”
云凝不冷不热地道:“你让她快一点儿,我有事找她。”
铃兰称是。
小丫鬟奉上茶点,云凝喝茶的时候,隐隐听到管事妈妈快速的报着数字,还有云筝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声。云筝总是嫌管事珠算的速度慢,索性亲自动手,这一点,与别的当家人正相反。
云筝精于心算珠算,府里无人能及。没有这些本事打底,也轮不到她代替大夫人主持中馈。
那又怎样?——云凝如以往一样宽慰自己,女子这一辈子最重要的还是找个如意郎君,而出嫁之后,最要紧还是会讨夫君欢欣。像她一样琴棋书画女□□舞皆精通的女子,才能牢牢抓住夫君的心。得不到夫君婆婆的喜欢,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当然,她也明白,对这些一窍不通也不行,偏生没云筝在这方面的天分,只能一点点学了。
云凝喝完了一盏茶,室内的算盘声也停了下来,过了片刻,云筝与管事妈妈说着话走了出来。
云凝抬头看去,目光微凝。
云筝高绾着随云髻,插着金镶紫水晶簪子,穿着艳紫绣金色牡丹上衫,珠灰闪缎百褶裙,房间都因她的美艳显得更加明亮、华丽。
云凝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云筝衣饰的配色向来大胆出挑,总是别出心裁又能将分寸拿捏得当,惹得很多闺秀争相效仿。有这样一个妹妹比着,云凝的衣饰就显得中规中矩,总是心生沮丧,觉得自己辜负了与云筝同样艳丽妖娆的好容貌,久而久之,便有了几分妒忌。
管事妈妈给云凝草草行了个礼,便拿着账册走了。
云凝愈发没好气。
“找我有事?”云筝优雅落座,语气透着漫不经心,语声微微有些沙哑。
如果要说云筝有什么瑕疵,就是这语声不够清脆甜美。云凝敛起心绪,挂上笑脸,“你每日也只是上午忙一些,下午不是出门就是会客,今日腾出半天来见见七娘吧?”
云筝从铃兰手里接过茶盅,“去准备笔墨纸砚。”吩咐之后才问云凝,“哪个七娘?”
“明知故问。”云凝有些不悦,“自然是七表妹啊。”
“哪个七表妹?”云筝用盖碗拂着茶水浮沫,“是二婶娘家那边的,还是三婶娘家那边的?”
“当然是我娘那边的。”云凝怄火不已,一双凤眼睁得大大的,“三婶娘家那边一堆半大的小子,哪儿有那么多女孩子!”
“哦。”云筝歉然微笑,“七娘要见我么?”
“是啊。”云凝目光微闪,戏谑地笑了起来,“你好好儿看看七娘如何。再者,她对你也是仰慕已久,想看看你左手的字画是不是真如传言中那般出色。”
云筝笑容中的歉意深了一点,“我没空。字画这些东西,不论是左手右手所作,都不及名家手笔十中之一,还是让她看看名作吧。”
“二妹说的是,我会转告七娘。”云凝笑了笑,“可是,我劝你还是见见她。如今她是我们的表妹,日后是我们的弟媳,你与阿齐一母同胞,就不好奇那是个怎样的人?”
云筝似笑非笑,垂眸喝茶,像是没听到一样。
云凝颇觉扫兴。太久了,她没见过云筝七情上脸,从没在人前显露过心绪。越是如此,她就越想把云筝气得暴跳如雷。沉了片刻,她继续添柴加火,“说起来,祖母、我娘都是蒲家人,日后阿齐再娶了七表妹,可就是三代结亲了……”
“紫菀,去看看谁跟着大小姐过来的,提点几句。”云筝和颜悦色地交代着丫鬟,“让她平日留心大小姐的一言一行,有的话跟我说说就算了,若是跟外人也这般有口无心,事情最后又没成,云家与蒲家日后就不用见人了。”
紫菀脆生生称是,转身出门前,瞥过云凝的目光,带着点儿轻蔑。
云凝的一张粉脸已涨得通红,咬了咬唇,开始寻找云筝的错处:“虽说是入秋了,可天气还是炎热得很,你房里用冰,怎么就不知道孝敬长辈?我刚才去过祖母房里了,她老人家热得不行,你难道不知道吗?”
“冰块都是济宁侯府送来的。祖母几年前就说过了,凡是济宁侯府送来的东西,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云筝好脾气地解释着,“二婶与祖母从来是一条心,这就不需我说了。三婶房里我已经送去了。”
云凝缓了片刻才又找到了新的刺激云筝的话题,语带嘲讽地道:“我倒险些忘了,济宁侯是你的表哥,与你青梅竹马,待你一向不薄。今年他也有二十岁了吧?怎么还没说亲?莫不是……”
云筝轻轻地笑起来,语声柔和地打断了云凝的话:“你这是又想坏谁的名声?或者是未出阁就想做月老了?”
“……”姐妹之间,若是亲近的话,说说嫁娶之事很正常,可若是情分浅薄,少不得落个轻浮的名声。云凝只比云筝大两个月,却是从小到大都不睦,说话也就诸多禁忌。她无话可说,气恼地冷声一声,拂袖而去。
云筝放下茶盅,转去里间,站在花梨木大画案前练字。
过了一阵子,云笛来了。他是成国公府的世子,小名阿齐,今年十四岁。
“姐!”云笛笑着到了画案前,“七表妹要见你,你怎么总是不肯见?”语必,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云筝对面。
云筝问:“我见谁不见谁,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现在你不是该在族学里么?”
“我昨日就跟先生请了一天假。”云笛笑道,“七表妹求过我与大姐好几次了,我也答应她了,今日下午一定让她如愿以偿。姐,算我求你了,千万别让我在她面前食言损了颜面。”
云筝轻勾了唇角,握笔的手略略停顿,“照你这说法,我所学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来显摆给别人看的?”
云笛笑得毫无城府,“自然不是。这些对你来说,不过是小把戏,让七表妹开开眼界又何妨?”
“一口一个七表妹,你跟她什么时候这么熟稔的?”云筝放下笔,抬眼看着云笛。
云笛从小丫鬟手里接过茶盅,用盖碗拂着水面上的浮沫,笑道:“过完年,她常来府中,我有时候去大姐那儿请教琴棋书画,偶尔会遇到,就慢慢熟悉……”他不经意地看向云筝,话就说不下去了。
云筝唇边依然含着笑意,目光却已宛若霜雪。
云笛忽然觉得房间太空旷,空旷得让他觉得冷,“姐,我、我做错什么了么?”
“请教大姐琴棋书画?你有这份闲情,把书读好行不行?”
“我用心读书了,琴棋书画是用来陶冶性情的,我又不用考进士……”
云筝像是没听到,“你今年十四了,蒲七小姐与你同岁,你们不懂何为男女大防,是么?”
云笛已经能够确定,自己今天要倒霉了。他放下茶盅,规规矩矩站好,底气不足地道:“可蒲家从祖母那一辈就与我们是姻亲啊,姻亲之间走动得本就频繁。你与表哥这些年不也经常相见么?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们还……”
云筝也不恼,甚而语气比方才要柔和几分:“我做什么,何时轮到你品头论足了?”
“你……”云笛想说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飞快地看了云筝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向后退了一步,“我错了。”
云筝端杯啜了口茶,语气清冷:“远在西域的定远侯,十四岁随军征战;身在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十四岁袭了七品总旗;我们的表哥济宁侯,五岁那年双亲先后离世,十四岁那年顶门立户挑起家业,在秋围中脱颖而出。”
云笛神色茫然。
云筝笑得云淡风轻,眼中嘲讽之色更重,“成国公世子,十四岁了——人比人该死那些话,我就不说了。”
羞惭之下,云笛俊俏的脸腾地红了。
云筝思索片刻,缓声道:“爹爹前几日说过了,你若是犯了错,我可以直接发落。不为此,我也懒得理会你的事。你去耀华寺清修一段时日。”
云笛一听就急了,“你凭什么发落我?!”
云筝眼中多了一份失望,笑容中多了一份嘲弄,“就凭你的学问还不及我这个女流之辈,行不行?”
云笛被她这样的神情、言语刺伤了。
云筝又拿起了笔,客客气气地撵人:“回房收拾东西去,带一名小厮就够了,别的事表哥会给你安排好。”
“我、我……”云笛挠了挠头,鼓起勇气商量道,“我去别院面壁思过不就行了?去别院就带一名小厮一名丫鬟,这样行不行?”
“这样啊,”云筝笑着瞥了他一眼,“要是去别院,你带哪个丫鬟去?”
“你答应了?”云笛双眼一亮,“我去别院,带碧玉一个丫鬟过去就行了。”
云筝抬眼凝视着他,语气依然温和,眼中却闪烁着寒芒,“我只问你,为何把娘给你的金锁、玉佩赏了碧玉?昨日为何差小厮给她买这买那?你待丫鬟这般体贴,怎么就不知道孝敬父母?顾着你的脸面,我才让你去寺里住一段日子,这些话一定要我挑明么?”
云笛垂下头去,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看起来,云筝已经知道他私自将碧玉收房的事情了,怨不得要惩戒他。
“等我送你回房呢?”
“没有,没有。”云笛说着,仓皇转身。
云筝望着他的背影,闭了闭眼。
学坏容易,学好难。
早知道他被人养歪了,却没想到会歪成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