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里,顾云筝百无聊赖,瞥过茶盏,笑道:“茶凉了。我去给侯爷沏一杯来。”说着下地,去了茶水房。
丫鬟本以为顾云筝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她真的亲自动手沏了两杯明前龙井。
顾云筝亲自端茶返回的时候,恰逢穆姨娘进到院中,不由停下脚步,笑盈盈打量。
穆姨娘容颜娇艳,身形纤浓合度,神色透着骄矜。到了近前,行礼显得很是勉强,仿佛是折辱了她。随即脊背挺得笔直,面带得意之色地问道:“侯爷找我?”
春桃站在门边,气恼地撇了撇嘴。
顾云筝对穆姨娘的兴趣更浓了,她不明白,一个丫鬟出身的妾室,骄矜傲慢从何而来。但是可惜得很,她与穆姨娘是初见,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相见,没时间也没机会深入了解这个人。她略显遗憾地笑了笑,“是侯爷找你,随我进来。”
穆姨娘飞快地垂眸打量自己一眼,大红春衫,豆绿挑线裙子,是她穿着最出彩的颜色,满意一笑,跟在顾云筝身后,顺势打量着。
顾云筝身形高挑,要比她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袭白底暗绣竹影的衫裙。一头长发绾了随云髻,斜插一根银镶白玉蝴蝶簪,周身再无别的饰物。
穆姨娘不屑地撇了撇嘴。傍身之物都被顾太太那个财迷拿走了,也难怪穿得这样寒酸。到了寝室门外站定,心绪又是忐忑又是羞涩。抬了姨娘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侯爷。只是,他是因何唤自己前来呢?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东窗事发的怀疑,转念便否定,怎么可能呢?顾云筝命大,却是个没脑子的,断不会想到追究。一定是顾云筝惹得侯爷不悦了,侯爷才想到要她过来服侍。说起来,妻妾四个,侯爷以往不时见到的,也只有她。
顾云筝到了东次间,将一杯热茶送到霍天北手里,“穆姨娘过来了。”
“嗯。”
顾云筝端着茶坐到太师椅上,“进来吧。”
穆姨娘进门后,夏莲便转头看向她,没有怨怼,只有看到同病相怜者的苦涩。先前霍天北与顾云筝的一番话虽然说得隐晦,她却再明白不过。
穆姨娘凝眸看了片刻,才认出了夏莲,登时方寸大乱,随即万般谦卑地跪倒在地,颤声问道:“侯爷唤奴婢过来,是为何事?”
十足的奴才嘴脸。
顾云筝啼笑皆非。看起来,这人的另一副嘴脸只针对自己。
霍天北用盖碗拂着杯里的茶,并不理会穆姨娘,只对夏莲道:“说。”
夏莲复述一遍。
穆姨娘矢口否认,又试图开脱:“侯爷,奴婢怎么敢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说着话看向顾云筝,泣道,“夫人,奴婢知道,往日里言行之间失了分寸,惹得您不悦。您心里不痛快,随着性子责罚就是,奴婢毫无怨言。但是将这样大的罪名施加在奴婢头上,奴婢实在是受不起,还请夫人给奴婢一条活路……”
顾云筝看都懒得看穆姨娘。这种货色,让霍天北发落就是,不必脏了她的眼和手。
霍天北垂眸喝茶,不知是心绪所致,还是她的手艺的确不错,这茶入口很是甘醇。
夏莲轻轻扯了扯穆姨娘的衣摆,“你就别狡辩了,侯爷、夫人既然想追究,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不是想帮穆姨娘,她只怕自己被这个人连累得死得更惨。
穆姨娘先是想将夏莲撕碎,想报复她出卖自己,但在看到对方眼中是垂死之人的绝望的时候,便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出了。她瘫坐在地上,抬眼望向霍天北。
他坐在那里,意态闲散,眉目平静,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这不能让她生出还有生机的希望,只能让她更绝望。
霍天北就是这样,越是打定主意置人于死地,神色越是平静,语声越是温和。她在太夫人房里当差,再到如今,前前后后六七年了,从没见过他动怒。也就是在这六七年间,他在一次次的谈笑间,做出了一个又一个绝情的举措,便发生了那一桩桩在外人眼中骇人听闻的事。
明知他是绝情的狼,还是控制不住地心生爱慕,还是想委身于他,因为知道他做过的事都是另有隐情,因为知道他也有对人好的一面,因为以为自己能够成为那个幸运的得到他的好的人。便是不能被善待,哪怕生命中有一段时日,能够看到他的俊颜他的笑,就够了。
谁能想到,她这一辈子能看到的他的笑,只能是在他下杀手的时候。
一时糊涂,一世的路到了尽头。
这时,徐默快步进门,“侯爷、夫人。”
霍天北用下巴点了点地上的两个人,“关到后花园,灌药。”
徐默称是,问道:“对外就说染了时疫?”
霍天北摇头,“不必。”
顾云筝眨了眨眼睛,居然毫不避讳这般发落下人。看起来,寻常名门望族那些规矩,在他这里都成了空谈。看起来,元熹帝对他的倚重已到了纵容的地步。
徐默又问:“要多久?”
“有三两个月就行了。”霍天北看了看穆姨娘的那件大红春衫,“不会穿戴的时日久一些,死之前长个教训,省得到了地下还给太夫人丢脸。”
“是,不会让她们寻机自尽的。”徐默忍着笑,“等会儿我再来禀明门面的事。”
“嗯。”
徐默一手拎着一个人出门。
灌药,肠穿肚烂吐血而亡。如果那过程被延长到三两个月,便真是生不如死了。
春桃却还是有些不满意,寻机与顾云筝说话:“侯爷与夫人为何不问问是谁收买了穆姨娘?”
顾云筝解释道:“你怎么知道侯爷不会让徐默询问?再说了,时机未到,侯爷还不好发落那个人。”
“侯爷明知那个人要害您,还任她好端端活着,想起来到底是为夫人不甘。”
“你怎么知道我日后用不到那个人?”顾云筝神色淡泊,“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春桃这才略略释怀。
随即,二夫人过来了。
顾云筝与二夫人见礼时,见对方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生得珠圆玉润,一双杏眼透着精明。
二夫人笑着与顾云筝寒暄:“身子可好些了?看看,瘦的我见犹怜的,日后可千万要好生将养着,如此也能让侯爷心安。”说到这里转向了霍天北,“听说侯爷上午就回府了,呦,这脸色也不大好,是不是前些日子奔波所致?可千万要保重啊。”
霍天北一笑,“忙里偷闲,多谢二嫂记挂。”
丫鬟给二夫人搬了椅子。
二夫人落座后,又寒暄几句才道:“先前听说夏莲不懂事冒犯了四弟妹?太夫人就让我过来把她带回去严惩,可刚才进门的时候,见徐默将她和穆姨娘一并带走了,这是——”
“也没什么。两个人合谋——”霍天北说到这里,语声略作停顿,“加害云筝。我已问明原由,她们也已招供,便让徐默去处置掉。”
二夫人笑容僵在了脸上,“怎么处置?”微一思忖,连忙又道,“两个贱婢既然犯下了大错,就该严惩,以儆效尤。不如这样吧,将她们杖毙,让别的不守规矩的也看看。”
“也行。”霍天北报以一笑,“过三个月你随意发落。”
二夫人不得不追问,“这三个月——”
“扔到后花园,灌药。”霍天北解释道,“为人处世最忌朝令夕改,二嫂主持中馈,想来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顾云筝强忍着才没笑开来。
“……”二夫人怔怔地看着霍天北,过了一会儿才强笑道,“侯爷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就不多事了。”
二夫人来的时候步履匆匆,走的时候如同梦游。到了太夫人院里,有人拦在了她面前,不耐烦地问道:
“这是怎么了?一副遇到鬼的样子。”
二夫人心头一惊,抬头一看,是穿着大红官服的霍天赐,一面拍着心口一面道:“可不就是遇到鬼了。”又指了指含清阁的方向,“你说说他怎么就不怕半夜有恶鬼叫他的门?怎么就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霍天赐蹙眉,“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了?”
二夫人定了定神,才把夏莲与穆姨娘的事说了,重点说明的当然是霍天北如何处置,末了又道:“他明知道那两个人是太夫人房里的,还要把她们折磨至死。再说了,这多晦气呀……”
“两个丫头而已,啰嗦什么?”霍天赐丢下这一句,径自去太夫人房里。
二夫人盯着他的背影,气得直跺脚,低声抱怨着:“你这个黑心的!这霍家就没一个不是黑心的!人可是迟早死在后花园,你也不怕她们的鬼魂半夜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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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默将夏莲、穆姨娘两个人的事安排妥当后,回含清阁通禀:“两个门面都租下来了,共花了七百三十五两。屋宇我自作主张找了人尽快修缮——用不了几天时间,不会耽误夫人开张。”
顾云筝不知该作何反应,等徐默告辞之后才道:“这到底是我开铺子,还是你们两个开?”
霍天北的视线不大情愿地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这些事本就该让人代为打理,如何让生意兴隆才是你该上心的。”
顾云筝想了想,不置可否。如果她还是云筝,这些事当然会交给管事去做。而她现在担心的,是他日后成习,横加干涉她的事。沉默片刻,说起方才的事,“以前都是太夫人房里的,这么处置的话,她心情可想而知,跟你没辙,却少不得拿我开刀。”
“放心,她还是会继续哄着你。”霍天北静静看着她,“你现在想做的,是太夫人的儿媳,还是我的夫人?”
能不能说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