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对于进山一事,琸云原本设想了许多危险,但过程却出乎意料地顺利。虽说石首山地势险要,人迹罕至,但他们却没有遇到琸云所意料中的猛兽,只偶尔瞅见几只猴子或是山鸡,柱子蠢蠢欲动地想要猎几只山鸡回去,被琸云给拦了。
虽说石首山盛产人参,但也没到随处可见的程度,琸云需要留出更多的时间在寻找人参上,而不是被别的东西吸引走。
这个时候的石首山方圆数十里都几乎没有人迹,终年的落叶和树枝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经年腐化后,又变成肥沃的泥土滋养着山里的万物,而人参就生长在其中。
柱子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人参,虽然琸云来上山之前就给他仔细描述过人参的样子,可未曾亲见,到底把握不准,就这上山的半个时辰里,他就采了十几棵花花草草一脸兴奋地向琸云邀功,结果自然遭到了巨大的打击。
好在传言非虚,兄妹俩在林子里转了大半日,竟然挖到了三棵人参,其中一棵竟是几十年的老参,实在让琸云好生欢喜。
二人一路平安地回了家,瞅见他们俩两手空空,老太太立刻就骂起来,矛头直对琸云。琸云反正不理她,柱子倒是忍不住想开口向老太太解释,被琸云一把拽出了屋。
“大哥你傻不傻,”琸云气得直跺脚,“老太太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你这会儿去跟她说我们挖了参,转头她就能把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以后我们还怎么靠它赚钱。还有,卖参的钱得我收着,她可一文钱也没想要。大哥你也是,若是被我晓得你偷偷给她钱,我就跟你急。”
柱子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不安地道:“这个……钱给你收着自然是好,可是,祖母一直这么骂着,是不是不好。”
琸云冷笑一声,拍了拍柱子的肩膀,“你在外头等着别进屋。”说罢,把脸一板,浑身上下顿时透出一股戾气来,横眉冷对地进了屋。不一会儿,柱子就听到屋里安静了。
老太太一个普通人,顶多也就是脸皮比寻常人厚些,心肠比寻常人黑些,也就敢对着自己身边的人下手,真要动起真格的来,哪里是琸云的对手。就算她现在只有九岁,也多的是法子把这讨人厌的老太婆给弄死,她只需要让那老太太明白这一点就行了。
于是,方家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平静。虽然老太太总拐弯抹角地在柱子面前说给琸云上眼药,但鉴于她的前科实在不怎么好,便是柱子这么老实的孩子也对她的话视若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因琸云不会炮制中药,生怕新采来的人参过了药效,第二日大早,天刚蒙蒙亮,琸云便叫上柱子一起去了城里。老太太自然不悦,嘴里一直小声嘀咕着,被琸云横了一眼,立刻不敢作声了。
这是琸云重生后第一次进城。
或者说,这其实是琸云第一次来武梁县城。上辈子她九岁起就卖去了益州,尔后终其一生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十八岁的时候,陆锋曾提过想带她回武梁祭祀父母,最后还未成行,他就死了。
这世道素来是看人下菜碟儿的,出门之前,琸云特意招呼柱子换了身整齐衣裳,虽说都是麻布质地,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齐整,看起来倒还算体面。
武梁城门有守城的护卫拦着,进城的都得交上五文钱,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得交,若是遇着个衣着光鲜的,那护卫不仅不问着要钱,反而还客客气气地跟人打招呼。但也有倒霉的,护卫们瞅着谁不顺眼了,抑或是看谁好欺负了便将人拦下,总要借个名头多收几文,收不着钱,就连竹筐里的水萝卜也要顺几个走。
琸云和柱子进城的时候就被拦了。他们俩年岁小,便是柱子长了个大个儿,可一张脸还是稚嫩得很,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年纪来。
“打哪儿来的,进城干啥去?”那护卫盯着柱子背上的竹箩筐不怀好意的问。
出门前琸云特意把那三棵人参放在箩筐的最底下,上头盖了些青菜,虽说把人参都给藏了起来,可万一这些人非要翻开来看呢?柱子顿时有些紧张,他一紧张,话就说不完整了,哆哆嗦嗦地“我……”起来。
“我们从上姚村来,去城里走亲戚。”琸云脆生生地回道,弯着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那护卫,“是我舅舅家,他住在太平街西口。”
“太平街?”那护卫的眼神一变,拧着眉头朝琸云上下打量,明显有些不信。能在太平街西口住着的都非富即贵,怎么会有这样的穷亲戚。
“哪一家?”他又问。
琸云皱起眉头,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姓什么来着?哦,姓张,就是西口最里头那家,门口有两座石狮子的。我娘舅在府里头做管事。”
“哦”护卫的表情立刻变得很热情,“原来是张大人府上的……”太平街大门口有两座石狮子只有一户,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张府,听说张家的大少爷在京城做官,就连县太爷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的。虽说只是那府里的管事,可比他们这些差役体面多了,那护卫再不敢拦她,一脸和蔼地跟琸云寒暄了几句,尔后挥挥手把他们兄妹俩放行,连例行的入城费都没收。
兄妹俩进城走了好一段路,柱子这才从做梦似的终于醒过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琸云问:“二丫,你来过县城?”
“没有啊。”琸云想也不想就否定,说罢,又眨了眨眼,笑眯眯地看着柱子,“大哥你猜我是怎么编出来的?”
柱子使劲儿摇头,“不知道”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好使,恐怕想破了脑壳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大哥你记不记得我们进城之前我一直在跟同路的人说话?”
“就是那个赶着牛车的?”柱子可算是想起来了。早晨他们到得早,城门还没开,便在门口等着,琸云一直跟旁边赶着牛车的一个大叔在聊家常。她模样生得好,嘴巴又甜,直把那大叔哄得恨不得认了她做干女儿,“那个刘大叔,他家是那个府上的?”
“不是,”琸云笑,“他东家也是太平街的,不过只是个商户。”普通商户不过是有些家资,又怎会让那些差役有些忌惮,只不过那个刘叔又说了,太平街最威风的就是住最里头的张家,人家门口竖着两头大狮子,可霸气!
寻常人家谁敢在门口大刺刺地放两尊石狮子,琸云不用想便晓得那是官宦人家,所以才假借他们的名义。不过她也晓得自己这身打扮与官宦人家实在相差太远,所以才说是管事的亲戚。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就算只是个管事,在这小小的武梁城就已经够用了。
琸云解释了半天,柱子依旧不大懂,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琸云的信任,甚至还有些盲目的崇拜。瞧他妹子多聪明!
武梁县城并不大,琸云找人问过了,知道这小小的县城里大约有三四家药铺,最大的一家叫做积善堂,堂中有名医坐诊,城里的富贵人家也多是在这家寻医问药。
“积善堂?是不是就是那家——”柱子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药铺问。
琸云看了一眼,瞅见上头的字,不由得微微一愣,“这个是——同安堂?”
她话还没说完,柱子就背着竹筐颠颠儿地朝那同安堂奔了过去。琸云生怕他被人骗了,赶紧快步追上前。
琸云听过同安堂这个名字,事实上,十年后同安堂的大名响遍益州,甚至二十年后,燕朝新君还御笔题词亲自嘉奖过同安堂。只不过,这两个同安堂是不是同一家,琸云就不确定了。
琸云还没进铺子的大门,就听到柱子在屋里高声问:“伙计,你们这里收不收人参?”
琸云顿时扶额,她早先跟柱子叮嘱过的话看来是白费了,这个傻大哥总是学不会半点拐弯抹角。她生怕柱子吃亏,赶紧冲进屋,站在他的身后,瞪大眼睛看着柜子后头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起来倒不像店里的伙计,约莫十**岁的模样,长得白净斯文,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长衫,衣服上毫无纹饰,但料子和做工都很不错,头发全都束起来,一丝不乱,看起来像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身上甚至还有浓浓的书卷气。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店里的伙计?
琸云一脸狐疑地盯着那年轻人,目光中全是审视。那年轻人却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朝柱子点了点头,柔声回道:“收的。”
柱子闻言,立刻欢喜起来,赶紧卸下箩筐准备把筐子里的人参翻出来。琸云则作出一副天真姿态朝那年轻人问:“这位大哥,你是店里的掌柜吗?怎么你店里就你一个人?我看人家铺子里还有大夫,你们这里怎么没有。”
年轻人对琸云显然没有半点防备之心,温柔地笑着回道:“是的。唔,店里生意不好,请不起别的坐堂大夫,也请不起伙计,所以只能是我一个人把所有活儿包了。”
琸云眨了眨眼睛,“你会看病?”
年轻人的脸上愈发地平和,“略懂。”
“你们店连坐堂大夫都请不起?”柱子闻言动作一滞,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失望,悄悄凑到琸云耳边,自以为很悄声,其实声音高得几乎整个铺子都能听得见,“二丫,这家店连坐堂大夫都请不起,恐怕也没钱收咱们的人参。”
年轻人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看也是好的。小哥儿若是要卖去别家,我也替你掌掌眼。”
琸云捅了捅柱子,“大哥赶紧把人参拿出来。”
这年轻人的行事气度很是不凡,就算不是未来同安堂的那位大东家,多认识个人总是好的。
柱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对琸云言听计从,故没有犹豫,翻开箩筐,比藏在最里头的人参全都拿了出来。那年轻人只瞥了一眼,眉头顿时一挑,讶道:“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我竟不晓得武梁县也有人参?”
柱子洋洋得意,指着里头最大的一棵人参道:“这是我挖的。”
年轻人皱着眉头瞥了柱子一眼,苦笑摇头,“小兄弟是头一回挖参吧,你瞧瞧这些参须挖断了多少,真真地暴殄天物。”
柱子:“……”
“这个能卖多少钱?”虽然被年轻掌柜说了两句,但柱子丝毫没有往心里去,一门心思只念着把人参卖个好价钱。
“若是卖给铺子自然便宜些,三棵参约莫能有四五十两,”那年轻人说罢又一摊手,摇头道:“不过我买不起。”
柱子闻言顿时跳起来,恨不得立刻把年轻人手里的人参抢过来。琸云赶紧把他拦住,正色朝年轻人道:“既然掌柜没钱收,不如把它放在铺子里寄卖。不过,掌柜店里生意不好,这人参恐怕也不好卖吧。”
年轻人仿佛没想到琸云竟会提出这样的建议,脸上微露讶色,旋即又满口应道:“小姑娘放心,而今武梁县人参存货不多,北边又打仗,路都给堵了,什么药材也运不过来,单是今年,这人参的价格就涨了两成。这几棵人参品相好,年份足,待我将它们炮制好,过不了几日就能被人给抢光了。”
“那这价格——”
年轻人立刻会意,“小姑娘放心,既然是寄卖,自然不会让你吃亏。难得你们兄妹俩信得过我,我连炮制的钱也不收,只收一成的跑腿费。你看如何?”他很快就瞧出了面前两人中作主的并非大个子兄长,而是才刚刚齐她胸口高的小姑娘,虽觉纳闷,却还是很聪明地与琸云商议。
琸云旋即点头微笑,“掌柜这么会做生意,我们以后还会再来的。”
二人最后说定了由同安堂先支付十两银子的定金,剩下的银钱待半月后再来结算。那年轻人便拿了笔墨出来写了寄卖的字据递给琸云。琸云接过字据仔细看过,目光在落款处留了一瞬,抬头朝年轻人笑笑,“原来是宋掌柜。”
“客气客气。”年轻的宋睿文朝琸云拱了拱手,笑容愈发温和。
十两银子对琸云来说不算多,但柱子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钱,兴奋得都有些不会走路了,出了同安堂就一直处于激动兴奋状,一时没留意脚下,踢到了路上的石阶,一骨碌摔在地上,还就地滚了好几圈。
“大哥你没事儿吧。”琸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旋即赶紧奔上前去扶柱子起来。柱子很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身上的泥,正欲说话,眼睛朝身边的巷子里一瞟,顿时瞪大了眼,嘴巴半张着,老半天没说话。
琸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见巷子里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儿打作一团,再仔细看,竟然是一对四。那以一敌四的小孩儿赫然是人群中最瘦小的一个,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肩膀和袖口破了好几个洞,头发又卷又乱,一半束着,一半耷拉着,脸上糊着一块一块的黑泥,根本看不出长什么模样,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闪着凶狠阴郁的光,乍一眼活像个小狼崽子。
这小狼崽子虽然生得矮小,身手却极灵活,一拳一脚颇有些套路,一看就是学过的。只是到底年纪小,气力不够,刚开始还仗着身手灵活没怎么吃亏,不一会儿便气力不济,动作渐渐慢下来,再往后,便只有别人揍他的份儿了。
也不晓得这群小孩儿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打起人来很不要命,那小狼崽子脾气也犟,被打成那样也不肯开口求饶,只瞪着那一双阴测测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几个孩子看,煞是吓人。
“还看,还看老子挖了你的眼睛。”他的举动让那个揍人的孩子愈发愤怒,其中一个小孩儿竟随手从墙角抓了块尖利的石头朝那小狼崽子眼睛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琸云想也没想,抓起一块石头就朝那孩子的手扔过去,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那孩子的手上。那小孩儿吃痛,“啊——”地叫唤了一声,满脸愤恨地朝琸云看过来。
柱子赶紧站到琸云身边,作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来,怒吼道:“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竟然欺负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挽着衣袖朝前冲。柱子生得高大,猛一看像座小山似的,那些孩子顿时被吓到,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几个人交换了个眼神,飞快地从另一条路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