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有些粗粝又十分陌生,姚惠然一惊,便撇了头去看。
这才瞧见,三张桌子里距离摊子最远的那张桌子边围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其中一个穿着黑衣的可不正是昨晚在宋禛家中瞧见的那个贵气少年……?
再仔细瞧瞧,除了其中一个年轻汉子,那另外的一男一女皆是昨晚那少年身后的跟随。方才开口说话的,正是这一男一女中的那个男子。男子穿了件蓝色的裋褐,打了绑腿,一脸的络腮胡子,面上有些凶气,瞧着不似一般市井小民,竟有些江湖上的风尘气。
姚惠然被自个儿的想法差点儿逗乐了,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江湖一说……
胡秀儿几口将那热腾腾的豆花喝下肚子,一下子便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正蹬蹬跑了过来,将吃过的小碗放回到地上的篮子里,便听见了那汉子的话。小姑娘唬了一跳,忙奔到桌子边儿,冲那汉子摆手道,“这大叔你不要误会了姚家姐姐。姚家姐姐让我在这食摊子上帮忙,那是在帮我呢。”一边说着,一边还翻了袖袋出来,一脸满足的补充道,“不光有工钱还管饭呢,再没有比姚家姐姐做饭更好吃的了。”
那男子一听,才知是误会了姚惠然,这小姑娘本就不是人家妹子,此时倒是面色讪讪的。
姚惠然不以为意,走了过来。
此时城门未开,这几人想也是要吃早饭的。先打发了胡秀儿去馄饨摊子上拿炊饼,然后才问那四人要吃些什么。
“你这摊子都卖些什么?”那昨夜未见的年轻汉子开了口,询问道。
“……我们这摊子只卖炊饼和豆花,豆花便是大块儿的嫩豆腐,有甜口和咸口。咸口是肉沫木耳和黄花菜熬得卤子,甜口是桂花糖浆。不拘甜口咸口,皆是四文一碗,炊饼一文钱两个。”因着昨日将这一番话说了许多遍,姚惠然想也没想的便溜了出来,此时城门未开也没什么人,便又补了一句,“炊饼是在隔壁馄饨摊儿上买的,个头不小,便是男子两个炊饼加一碗豆花也足够了。”
“你这东西听着倒是新鲜。”那年轻汉子听了,转脸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那少年,恭敬道,“少爷,你瞧,要不咱试试?”
那少年依旧沉默着,只点了点头,并未开口。
那汉子瞧了,便对姚惠然道,“咱们都不耐烦那些甜腻的,便来四碗咸口的,再来十个炊饼,干净着些。”
姚惠然昨日摆了一天的食摊儿都没人提这最后一句,此时听这瞧着颇为粗粝的汉子说出这样的话,更加肯定了这少年非富即贵。只面上也没显露出什么来,笑笑应了,“客人说的是,吃进嘴的东西,首要便是干净。几位且稍等片刻,马上便得。”
说完话,她转身便朝着摊子而去。
符晟从头至尾没开腔,只坐在长凳上,瞧着转身而去的姚惠然。这姑娘昨夜出现在宋禛家中,这让他委实十分惊讶。他与宋禛确然是有亲的,论起来也是宋禛的表兄,两人自小便相识,这几年虽说宋家生变宋禛早早的便出了家门在溧水城读书,可秉性并不容易改变……
锦绣堆里长大的男孩子不免总会沾染些脂粉气,喜欢与姐妹们一道儿玩耍,可宋禛却从不与女孩儿们攀扯。
如今燕京城里才貌皆胜的男孩儿不多,别说那些个闺秀,便是自家那几个心高气盛的姐妹们,也都不时的询问几句。
虽说宋禛如今在家中不受重视,又有继母作梗,可他毕竟是长子嫡孙……
符晟一边寻思着,想起了昨夜宋禛与他的解释,“……在这住了大半年,平日里多在书院,周围并不熟识。会去求助于她,也因着是邻居。”
也许真的不过是恰巧罢了,他甩了甩头,将脑海中的思绪甩开,抬了眼去打量那个端了托盘走回来的女孩儿。
昨夜见着时,她穿了件水红色的湖绸小袄,底下是月白镶澜边的裙子,不开口不做声的立在窗后,打眼瞧去便跟寻常的小家碧玉没什么不同。可今日她穿了件白底蓝花的棉布夹袄,映衬得脸色格外明亮,说话又落落大方十分爽利,瞧着又市井了几分,年岁也大了些。
白底青花的四个小碗,盛满了豆腐脑和卤子,稳稳当当的摆在了每个人面前。豆腐白嫩却有韧劲,便在碗中晃荡着也绝不破碎。卤子勾芡得当,粘稠却不挂壁,筷子头儿大的肉沫子铺的满满当当。还未近到跟前,热腾腾的水汽氤氲着香气便扑面而来。
五个棒子皮儿编成的巴掌大的小筐儿也被摆在了桌子中央,每个里面装了两个芝麻炊饼。在这样寒冷潮湿的深秋清晨,这一桌儿吃食,似突然将寒意驱散了。
在将这些吃食放下后,那姑娘只笑着让他们慢慢吃,便又返回了摊子旁。恰这时城门换防,下来一队儿十几个值夜的兵士,都朝着这边走来,将那剩下的两张桌子占了个满满当当。她便又去忙着招呼兵士们了。
“好吃哎!”
符晟回过神来,便见坐在对面儿的青娘已然开始吃了起来。明明是个姑娘,却左手抓着炊饼,右手攥着汤匙儿吃的吸溜吸溜的。
“你慢着点!在少爷面前怎么也这么不讲究!”
见青娘这般姿态,坐在一边的吴海嗔了她一句。符晟倒觉得无所谓,摆手道,“出门在外的哪里就那么多讲究,青娘不拘小节,我瞧着也顺眼。那些木头人一样的女子,我见得还少么?”
“嘿!还是咱们殿下豪气。”听得符晟这般说道,络腮胡子田松赞了一句,却被吴海白了一眼,“仔细点说话,这里人多眼杂的!”
田松一下子便反应过来,面色讪讪的拉过面前的小碗,低了头开始吃饭。
符晟笑了笑,瞧着面前这白底青花还用朱砂写了姚记豆花的小碗,到底拿起了扣在万变的汤匙,搅动了两下,舀起了一块儿豆腐放进嘴里。
被唤作青娘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平日里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虽是如此,被自家人这般说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瞧着符晟吃相斯文,到底放慢了速度。只她一向吃的快些,这一放慢速度忍不住就边吃边东张西望起来。
远远便瞧着给那群兵士端吃食的姚惠然,她突地“呀”了一声,忙对坐在身旁的田松道,“大哥,那姑娘不就是昨日夜里在宋少爷家里见到的那个小娘子么?”
田松不妨青娘突地来了这么一句,一口豆腐脑儿差点呛着,不可思议的抬头看着青娘,“我说你这不认人的毛病还要多少年才能改过来啊,都快吃完了才瞧出来么?”
吴海昨夜因着寻人,并未在宋家见到姚惠然,此时听到那两人说话,颇为好奇。田松瞧了一眼符晟,见符晟并没有什么表示,便将昨夜的情形与吴海说了。末了还加了一句,“你别说,昨夜拿一锅红糖姜水确然味道不错,今日这叫豆花的新鲜玩意也好吃。这小娘子瞧着年岁不大,倒是有一手好手艺,嘿嘿。”说到这里,又扭头去与青娘道,“你也得学着点儿,一个姑娘家,只会吃不会做,到时候怎么嫁人?咱们偶尔也有不趁时辰的时候,前日子赶山路,让你烤只兔子都不会……”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青娘被田松一阵数落,不乐意起来,堵了气又拿了一个炊饼,狠狠的咬了一口。”
符晟坐在一旁瞧着两人斗嘴,心情难得的轻松愉悦。
这几年宫里的日子愈发难过,唯有出门办差的时候才能放松下心情。吴海是他自军中提□□的心腹,而田松和青娘则是吴海的师兄师妹,都是些跑江湖的人,性子直爽心底纯粹。这一次去往南直隶,因是密差,便带了他们三人,路上倒也松快的很。
只是因着要与宋禛说他舅舅的事儿,这才拐了个弯儿多跑了些路途到了这溧水城。宋禛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家中只有那两个老仆,如今一伤一病的,早膳估计也伺候不上,他四人只得提前上路,想着路上寻么个饭馆子。
没想到到了城门处,还有些早了,城门还未开,这才误打误撞的坐到了姚惠然的摊子前。
虽说事出偶然,可这顿早饭吃的着实不错。
不过普通的豆腐,吃口却嫩滑了许多,又借着卤子调了味儿,吃起来着实开胃。这样寒凉的早晨,这样吃一碗倒也舒爽。
这一桌儿四人莫不声儿的吃着,听着那边两桌兵士闹哄哄的吆喝,真真儿的感受到了这普通市井集市的烟火气。
姚惠然远远见着那戚姓兵士领着一队人走了过来,将两张桌子占得满满的,扬了笑脸儿便走了上来。便听那戚姓兵士给他这一队同僚介绍,“……哎,原本我也没吃过这口儿,可昨儿早晨吃了一碗后,寻思了一天。大家都来尝尝,这姑娘也是自个儿家邻居,平日在这里摆摊儿,若是见到有那小痞子来寻衅滋事的,都帮衬着点啊!”
那戚姓兵士瞧着是个小头目,这一番话说下来,两桌儿兵士都连声应是。
姚惠然听了心里倒是十分高兴,她如今一个势单力孤的小姑娘在这里摆摊儿,怕的便是有那街头混混前来滋事,此时听那戚姓兵士这般说道,心里便有了主意。
这两桌儿兵士共有十人,姚惠然便给他们全数免了钱。虽说一碗豆腐脑儿要近三文钱的成本,这十个人便是三十文钱。但是区区三十文钱便能拉拢了这群兵士,这价钱又着实便宜了不少。
那戚姓兵士眼瞧着姚惠然给两桌人都免了钱,自个儿也觉得有面子,笑得更乐呵了,心里也想着,这姑娘十分知趣儿,日后且得罩着。
那边都是些大嗓门的兵士,吃的十分热闹。
符晟这边便觉得有些吵闹了,左右吃的差不多了,吴海便将姚惠然喊了过来结账。他方才听见姚惠然给那边免了钱,心里便觉得这个小姑娘是个会来事儿、聪慧的。待结了账,便将心头的事儿问了问。
“小娘子,我向你打听一户人家。”吴海数了二十一文钱递给了姚惠然,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道,“你可知这溧水城里有家吴姓儿,家主人叫吴大文的。原也算是这溧水城里的大户,家中有一儿一女,你可听闻过?”
姚惠然一听便有些傻眼,她这身体的原主虽是土生土长的溧水人,可她不是啊。她又哪里知晓这溧水城有没有什么姓吴的。好在姚家原本也不住在这南城,她便只得为难道,“不满这位客人,我们家也是两月前刚刚搬来此处,这会子还人生地不熟呢……”
吴海一听,也没法子。
这姑娘再机灵,这种事儿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便只能收了声。符晟见他脸上虽压抑着,到底还是有些沮丧,也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且安心,人总能寻到的。这会儿来得急,待办完了差事,我允你半月,你再来寻一回。到时候带了令牌,直接去衙门里寻那溧水县令,让他帮着找。”
也只能如此了,吴海听了便向符晟道谢。
此时城门已然大开,四人便离了食摊子,朝着城门而去。
方才符晟与吴海说话时,姚惠然听了一耳朵,此时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瞧着那四人离去的身影,不禁有些猜测那少年到底是何来历。
这豆腐脑儿的摊子,第二日的生意便红火了许多。
因着忙碌,时间过得飞快,虽然准备的比昨日多了不少,可不过巳时,甜咸两种口味的卤子都卖光了。
姚惠然自集市水井那里打了水,将碗勺儿洗净后,正打算遣了胡秀儿去寻徐福,却瞧见胡大牛自街角拐角处匆匆跑了过来。
“这是怎么的了?”见胡大牛跑的一脑门子汗,脸上又颇为焦急,姚惠然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
“咳!出事了!”胡大牛喘匀了口气,跺脚道,“是东城开布庄的李家,说是买了咱们的烧水管子。那家娘子烧水时,把自个儿给烫了,说是咱们的物件不好,此时正领了人去到徐福的摊子上,要扭了人送官呢!”
姚惠然一听,便蹙了眉头,神色却并不慌乱,“咱们的烧水管子,有防着烫伤的措施,怎的会烫伤人?”又问道,“那李家的烧水管子,可是你去装的?”
胡大牛闻言便摇了摇头,脸上还带了些气愤,“哪里是我去装的,便是那烧水管子也不是徐福烧出来的。是他家那两个哥哥,瞧着他卖这烧水管子挣了钱,眼热。不知怎么偷着寻了咱们的烧水管子,照着模样做了出来,却又没学仔细,烧出来便卖,可不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出了事,也就罢了,这可是亲兄弟,竟还往徐福身上推,可真是气死人了!”
姚惠然听了,倒是放下心来,面上也带了笑,安慰道,“胡大哥莫急,这事儿啊,且扣不到咱们头上。”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