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方三日,宫中便查出了一桩大案。
戚才人呈给内侍省的祷文中,夹了一张与宫廷侍卫相约的纸条。左神策中尉孙元继看见了它,没有做声,只暗中吩咐了人在正月初三未时许守住九仙门,结果抓到了美人李氏。
兹事体大,孙元继未敢耽误,当即禀报了圣人。自然龙颜大怒,但圣人毕竟还算宽仁,又道如果那男人敢来赴约,念在二人一往情深,便可索性效前人故事,放他们出宫。
李美人跪在清思殿外,全身簌簌发抖。她起初还在辩解,道自己并未与人私约,可对着那张分明是自己笔迹的字条,她也实在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只知她是冤枉的,是旁人约了她,不是她约了旁人。
然而,既然是冤枉的,那么,自然不会有男人出现。
从正月初三到初六,她在天寒地冻的清思殿外,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她看见许贤妃、安婕妤、吴婕妤、叶才人、戚才人等等,一个个自她身边擦过。她们是来给圣人祝年的,她听见里间传出了欢声笑语。她疲累至极,而后觉出了羞耻。
她宁愿死。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死?”一双皂色锦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全身都几乎被雪覆盖,因而那点头的动作也似微不可见。
他却看得很清楚,和蔼地道:“你要想清楚,九仙门西边是什么?最先告发你的又是谁?”
李美人浑身一震。
九仙门西边,是右神策军营。
最先告发她的,是左神策中尉。
她终于抬起了头,三日之后,她的眼里终于有了光。
眼前的少年似乎在何处见过,眸中带笑,温柔可亲:“你若真想死,或者不得不死,为何不索性再拖几人陪你?”
***
李美人再度在众人面前开口时,已是气若游丝。
她说,她是冤枉的,是旁人约了她,不是她约了旁人。
孙元继便问,你收到一张来历不明的字条,为何就敢跑到九仙门去?
她说,九仙门也在宫内,算来她也不是私逃。她只是,她只是在心里猜测着……
猜测着,九仙门既靠近右神策,那送纸条的若是哪位公公……她得罪不起……
“放肆!”听她这样一说,孙元继顿时骇然变色,厉声一喝,迫得她当即噤了声。满堂衣冠楚楚,侍立在圣人下手的右神策中尉高仲甫脸色淡淡的,有些阴郁,但看不出动气的样子,只稍稍侧过身子对段臻道:“此妇所持,皆诛心之论,陛下圣明,奴等悉听圣裁。”
段臻没有去看阶下跪着的人,反而是一直盯着高仲甫的脸。
高仲甫于是将身子又躬得低了下去。
段臻那双深潭样的眼底变幻了千万种颜色,最终归于一片压抑的平静。他终于转过头,挥了挥手。
“带下去吧。”
“带下去”,这判决可轻可重。然而行事的宦官都能看懂高、孙二位大珰的脸色,正预计将李美人拖去什么地方灭口,李美人却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头撞在了大红的柱子上!
“哗啦”袍服一抖,段臻倏然站起了身。
鲜血泼溅在堇青石砖地上,这还是清思殿前殿,是圣人的寝殿,是大明宫最尊贵的所在。
就这样沾上了罪妇的血。
段臻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终而他抬头,稳住了,目光却不知落在了哪里。众人惊愕了片时,立即将李美人的尸身拖了下去,又来洒扫殿堂,一片乌烟瘴气。
高仲甫在一旁垂眉道:“陛下,此处腌臜,不妨移驾他处?”
段臻低垂下眼睑,许久,道:“也好。”
说着,他便往外走。高仲甫又在他身后道:“陛下,近月中了,当去承香殿。”
段臻的脚步在鲜血横流的殿中顿了一顿,而后,他发出了声音:“也好。”
***
圣人由周镜搀扶着上了辇舆,摇摇晃晃地去了。高仲甫立在殿门口,高风刮过,他不动,旁边一众小宦官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动。
孙元继指着人清理掉大殿中的血迹,匆匆忙忙赶出来朝高仲甫行礼:“右公,今日这事,是小子欠了思量——”
“啪”地一声,高仲甫一个重重的巴掌将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孙元继扇得整张脸都偏了过去。料峭的风里,孙元继两手捂着腮帮子,嘴角渗出了血,他感觉到自己最后几颗摇摇欲坠的牙已经掉落了,可是他吐不出来,他只能咽下去。
打落了牙,和血吞。
高仲甫神色稍稍缓和,从容地理了理衣襟,温和地道:“你辛苦了。”
孙元继一怔,忙道:“不,不辛苦!小子一定派人去查,那个戚才人,居心叵测……”
“不是她。”高仲甫慢条斯理地道,“你这蠢材,怎么就想不明白?”
孙元继彻底糊涂了。
可能是那两颗带血的牙让他肠胃都痛得翻搅起来,他愈加弯低了身子,哭道:“小子愚蠢,但听右公吩咐!”
“不要打草惊蛇。”高仲甫微微侧过身,难得地有了些耐性,双目盯住了孙元继,“叶氏的线,也不可断。——倒是你,很怕我吗?”
孙元继不敢答话。
风雪将两人的白发都飘拂起来,不远处的宦官宫女侍卫们连声大气都不敢出,各个垂首低眉。高仲甫静了很久,双袖负后,背脊挺直了,慢慢道:“不错,你是该怕我。你们都该怕我。”
“看到今日圣人的神情了吗?”高仲甫闭了眼,声音尖细而平和,“我不敢说我会赢,但我从来没输过——
“就如当年,将圣人从十六宅中领出来,扶他走入太极殿时一样。”
***
年关上出此惨剧,几个嫔妃俱灰头土脸地各回各屋。叶红烟也自回去,身子有些疲乏,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原以为李美人被抓着了,自己也要危险;谁料李美人就这样死了……
自己也是疏忽,李美人这样不省事的,早该用完就扔……
她恍恍惚惚地,李美人死不瞑目、血流满额的模样仿佛总在她眼前晃。真是奇怪,这么多年了,怎么自己见了血还会心虚呢?
帘外的人已经立了很久,她却都没有发现,还是换香的宫婢提醒了她。
她浑身一震,指着外头道:“你出去。”
如此疾言厉色,吓得那无辜宫婢立刻跑了出去。帘幕被掀起又落下,在柔软的茵褥上一点声息都不曾发出。
帘外的人这才开口发了话,声音非男非女,却也十分年轻:“我阿耶有份年礼送你。”
一只锦盒自帘下递了进来。叶红烟微微惊讶,“多谢……请高小公公代我多谢高公公了!”接过那锦盒,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案上。
高方进轻轻一笑,因看不见脸色,这笑声显得尤为诡异:“叶娘子不打开瞧瞧?”
叶红烟知晓他的话无可违逆,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才去打开了那锦盒——
“啊——!”
一声惊呼,锦盒失手落地,与之一同落地的,还有盒中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