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渝州小城莫玉茹老屋,早已是人去室空。
在老屋,莫伟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耳边回响着六年前赴滨前夜,莫玉茹对他的声声嘱咐;虚听着探亲时王兰、莫巧芸情同母女般的依偎私语;莫巧芸脆甜的笑声;莫晓军稚嫩雅气的“婆婆妈”呼叫声,然而,这一切对莫伟来说,仿佛都成了遥远的上世纪。
小客厅正墙上挂着不失大丈夫风范的,大气磅礴的巨幅狂草书法——“剑气行”;内房小床枕头边放着莫巧芸的小提琴,床头上方墙面上挂着莫巧芸的小彩照,在莫巧芸那双漂亮的眼睛注视下,莫伟伤心得垂下头去;莫玉茹床头上方的书法作品,字间行笔的点与线仿佛变成了绞索,变成了排山倒海的巨浪狂风,变成了直刺灵魂的刀剑,来自灵魂的痉挛,使莫伟禁不住浑身发颤。
难以抑止的伤心袭来,好一阵翻肠倒肚的呕吐之后,莫伟将家人的名字写在小木板上,然后在小木板前摆上那两张长时间来不敢面对的家人照片,撮米当沙,以烟代香,权做祭奠与凭吊,带着灵魂的哭泣,深深伏跪于地。
莫伟在老屋窝了整三天未出门。
三天后,自觉无颜面对光明的莫伟,趁着夜暮回到新家。
在新家,莫伟看着自己用犯尽邪恶得来的一切,悲哀与痛悔再次翻涌心头,莫伟割去了右脚背上那颗象征与王兰“天地缘”的黑痣。
第二天一早,莫伟迎着薄雾乘车再回小城。
莫伟来到小城公园山顶茶园,眼前景物原样,依旧忠厚宽容着尘世间的来客。
一整天的静坐静思,莫伟认真梳理了四十三年来的全部人生历程,并以自己所经历的四次下跪分为四个阶段——
向道义之跪;
向真情之跪;
向孝心之跪;
向亡亲之跪。
与此同时,冥冥中一个声音对莫伟喊着——
你的生命将不会长久,你还要去为自己的恶魂归善下跪!
莫伟怀着对王刈家人的深深忏悔,为其送去一笔似赎罪又似资助其生活的维生费。
为了完成人生的第五阶段,莫伟依着心中的光明理念,他决意即使淹没在芸芸大众里,走失在茫茫荒野中,也要义无返顾找到刘春姐妹。
川东北境内有座地跨三界(陕西、湖北、四川),无边无尽的神秘莽荒大山名叫“三界山”,据说“三界山”在旧时地域图上酷似一只巨大的卧地蛤蟆,故又得一“蛤蟆山”怪名。
“蛤蟆山”山势虽不险峻,但却山山相连峰中有峰,广罗密佈绵延不断,鉴于温带气候,山中地域性树种以针叶林、阔叶林居多,除此以外,还有诸如苹果、核桃、枇杷、桃、李、杏、梨等纯野生果本木。“蛤蟆山”外围为次森带,深处为原森带,林深处原森林木参天而立,一棵挨着一棵,终年排列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林深处终日被雾气笼罩着不见阳光,即便盛夏也寒气逼人幽深可怖,若在冬天,整个“蛤蟆山”更是在一片茫苍神秘中。
“蛤蟆山”北侧有个地属边城县的小镇,它便是刘春姐妹祖辈寄居的家乡——藠头乡。
藠头乡虽也傍山依水,山民虽也勤劳纯朴,但只因田少土多,原来少量的优质土地因长期施用化肥,以致土地板结人畜肥料早已不济,于是便使得本就昂贵的化肥,在生活窘迫的山民眼里更加惜“肥”如金;而大多数依山势而成的土地,又只因多为石谷型土质,每逢大雨过后,本就依山而成的土地,便在雨水冲刷后大量流失,造成土地逐年紧缩,可耕种面积越来越少。由于不可逆转的大自然条件,使得耕地耕者两相难,为了不让贫瘠给自己带来更大不幸,藠头乡大量山民不分男女,相约外出的打工者便越来越多。
两天前,莫伟毫不费力找来藠头乡,住进了乡街上一家名叫“小小客栈”的私家小旅店,并从人称“夫子曰”的眼镜小老头店主那里得知,藠头乡逢双日赶集,从此后,莫伟每逢集市便在乡集主入口僻静处,悄悄探看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刘春姐妹。
第一周,无望而过;
第二周,涛声如昨;
第三周,如果说莫伟也叫有收获的话,那便是他无意从“夫子曰”手里得到了当初邵小龙提及的《老子》一书。
记得那是一天下午,莫伟刚从小街返回,正在旅店门前看书的“夫子曰”,因淘气的小孙儿将他手中书本碰落在地,莫伟随手帮其捡起,偶然中,他看见了书名——《老子》
莫伟:“老先生,你这本书能卖给我吗?”
“夫子曰”接过莫伟递给的书拍了拍,语气缓缓道:“夫子曰:真言不卖,但如果你真看得上就送也行。小地方难得知音来,请坐下说话。”
“夫子曰”顺手推给莫伟一张小凳,然后自顾着又说了起来,“这年月,能读上古时期夫子书的人已然不多了,年轻人更少,儿子在城里办了家私家书屋,所以敢说个送字。难得有年轻人看得上老祖宗的宝贝,说来我也看过一些东西,为啥说是东西而不是文章,因为它们根本说不上文章,充其不过几个字而已,只有夫子文章才是真正文章,书中自有仁、义、礼、智、信,书中自有忠、孝、善、忍、行,德养运,善养福。”
莫伟:“都是些以前的传统老话。”
“没有传统哪来现在呢。小伙子一定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但肯定没读过清末戊戌变法时期,资产阶级改良派代表人物康有为夫子的《大同书》。《大同书》里说‘大同世界,天下为公,无有阶级,一切平等,人民安居乐业,科学进步,社会发展,彩虹当空,飞艇满天……’飞艇就是飞机。”
莫伟接过话道:“那倒是,现在不是飞艇满天,而是卫星满天了。”
“夫子曰”:“说的是。不过小伙子,我把丑话在前头,倘若你只是信手翻翻劝你别读,我虽穷,但我不重钱,钱再多挡不住吃进去拉出来,穿上去脱下来,住进去走出来,钱不在多,温饱就行。夫子曰‘待有暇而后读书终无读书之时’,书送好书人此乃天下之常礼。我管钱叫家伙,想当年,先古造家伙当中一方孔,谓之‘孔方兄’,何为‘孔方兄’?也就是说,对家伙只能一孔之念,太贪要箍死人;今人造家伙无孔,意思更绝,因为它无孔能入,所以对它不能有贪念。”
莫伟笑笑道:“也倒是,现在的钱不兴打孔了。”
“夫子曰”:“家伙是个说不清的东西,跟缘分一样,根本由不得人说今生有还是来世有,不能不求又不能乱求,行好靠它使坏也靠它,用好了魔变仙,使坏了仙成魔,人重情情无价,人重钱钱无情,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生意场中,一个钱字让人歪心眼,仕途路上,一个权字让人坏念头,所以有人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改成了‘心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真是一字之变成巨变啊!家伙是味药,救人又害人。”
本文为()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