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1 / 1)

小孩子心性好玩,韩炜才来北安府衙门几天就觉得无聊透顶了,哪里有在家里和学友玩伴在一起来得痛快,只是自打近期里发生这一系列的变故之后,母亲更加不放心父亲的衣食住行,奈何家属不可随政的家规,母亲只好派自己常常过来打探。即使父亲因此斥责,也因为年龄小,好混的过去。

可是,这几天看到父亲总是十万分的忙碌,较之在利民县那会儿更甚。没一时得闲,有时竟连吃饭的功夫儿都挤不出来,还要一边吃一边考虑什么,常常会忘了夹菜扒饭。萧驴子私底下要自己多和父亲聊聊家常,缓和下心情。可有时连早晚请安都难见到人,不是有人汇报,就是安排州事。话儿都说不上,何谈叙家长里短!韩炜现在最想念长风叔叔,可惜被父亲派出公干去了。他想回家,可又不忍,虽然每天见面不多,但韩可孤只要看到儿子,疲惫的眼神中就会不觉得漾起些笑意,每一道皱纹都透露出慈祥。毕竟近半百的人了,又宦遊在外,常年不着家,难得儿子在左右,有了一点点家的感觉,怎忍心没过几天就言别,破坏了这份温馨哩!

萧驴子跑过来告诉韩炜,老爷刚刚在大堂处理完一段公事,难得的溜达到内堂的小书房,检查起儿子的课业,随意看满是黑墨字儿的纸头,竟有味儿起来,摇头晃脑的哼哼,像唱小调儿似的,想是炜少爷你的字画得好看,把老爷看高兴了。就撺动韩炜赶紧过去闲话一番,趁这个机会给老爷换换脑子。

韩炜听着好笑,自己书的无非是对日常所读所学的温习,写得再好看也不至于引人歌唱,真能如此,那还要伴曲儿吹箫的做什么?知道驴儿叔叔表达不清,耐不住好奇,便走了过去。

及到门口,就听见小书房中传出呼呼噜噜的响亮鼾声,韩炜意外看到父亲敞开前襟,衣冠不整的躺在自己那张临时搭设的客床上睡着了,左手压在胸口,右手大张着,自己的练习簿子掉落在了床脚。这是太累了哦,韩炜放轻脚步进来,把本子拣起来,瞥见页子正匍摊到写满字的最后一篇,正是书写的兴宗时期南京兵马都总管府萧总管在重熙四年所做《契丹风土歌》其中几句“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一一”一首诗短短二十四句,气势一贯,飞泻直下,把蒙古草原的壮美,契丹民族的豪迈,描绘得有声有色。韩炜浮想抄写这首诗篇时的心情,今时今日,草原依旧,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是乏田可耕、无羊可牧,饮酒、放歌更是连梦里都不敢想喽一一

轻轻坐到父亲身边,韩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近距离的端详过他老人家,父亲严厉,不苟言笑,韩炜在感情里对他敬畏多过亲热,这也是父子俩积年累月见不上几回面的缘故,从小常有家大人教育自己,要好好学习,长大后与父亲一般为国家做事,时而过府来的客人们也往往恭维羡慕,因此,韩炜从心底为有这么一位父亲而感到荣耀,但对他的模样却始终模模糊糊,即捻熟又陌生,总是实在不起来。

萧驴子常常在耳边呱噪,说父亲可怜,最初韩炜听了既好气又好笑,一州之内,万万人之上,杀伐予夺,只有威风,哪会可怜?但经过利民县以后,他才渐渐领悟到了萧驴子口中“可怜”的真正意义,父亲这个官儿当的,真是值得可怜了。

在这张疲惫的脸孔前,韩炜回家的念头顷刻冰消雪释了,他油然生出一份深深的眷恋,决意长留在父亲身边,即使撵自己,也要死祈百赖的留下来。正好也帮母亲缓和一点儿担心。

正在胡思乱想着,韩可孤倏然醒了过来,几年来的戎马生涯使他养成了瞬间清醒的习惯,窦一起身,倒把韩炜吓了一跳。

“你几时过来的?”

“刚来不一会儿。”此时韩炜早已立起来垂手站在床边,拘谨回话。

“来,坐下吧。”韩可孤伸手拉过儿子坐到自己身边,看到韩炜手中的练笔册子,扬一扬眉毛笑道:“你最近的书法比以前有不小进步哩。”接过手里,看那首《契丹风土歌》,“这首诗写得虽然不比南人婉转,但贵在慨然雄浑,你以簪花小楷抄录,就显得有些乏力了。”也不待韩炜答话,兀自说下去,“你这字配这诗可是有催眠作用哦,看着看着,就不觉睡着了,恍恍惚惚和为父小时候的朋友们一起策马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里,逐兔撵獾,扯弓放箭,好不快乐。”韩可孤呵呵地笑,“最奇的是,小伙伴们野炊饮酒,好像现在嘴里还有余味儿。”

“日有所思,梦有所想。父亲是太向往春草万里,百畜番息的安宁日子了,才会惬心恰意,归到了梦里。”韩炜解析。

韩可孤连连点头,眼中一派向往的咏道“……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旗低昂围渐急,惊作羊角凌空飞。海东健鹘健如许,上风生看一举。万里追奔未可知,划见纷纷落毛羽。…….”一边吟哦一边屈着手指在床箦上敲击节拍,越来越兴奋,竟站起身,拉过韩炜说:“所幸今天事少,陪我出去走走。”

真难得父亲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韩炜惊喜的答应,赶忙要出去招呼萧驴子,韩可孤摆手拦下:“不必,就咱爷俩在附近走走。”

父子俩一前一后说些闲话儿从府后小门溜达出去,韩炜听见父亲还在轻声玩味着方才那首诗“一一平章俊味天下无,年年海上驱群胡。一鹅先得金百两,天使走送贤王庐一一”语速缓慢。不禁心热接茬“天鹅之飞铁为翼,射生小儿空看得。腹中惊怪有新姜,元是江南经宿食。”把韩可孤从品味中喊过魂儿来,回头笑道:“盼着有一天海晏河清,便乞求皇上准我告老还乡,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厮守一一哦,对了,那次刘升去家浑混,没有坏了我那几架子的藏书吧?”

“他就是把家门口的卧牛石头撬起来抬走,也不会要一本书的。”韩炜撇嘴。

“那就好,那就好。”韩可孤欣慰的拍拍手。“你母亲还常常清洗那块卧牛石吗?”

“隔三差五就要清洗一回呢。”一提起这个头儿,把韩炜的好奇心勾了出来:“听家里老辈儿说,这是块天外飞石,是您出生才有的。”

韩可孤畅声直笑,哈哈的拍着儿子的肩膀说:“还听说为父是大青牛投胎,是吧!”韩炜被笑得不好意思,心里却甜滋滋的,父亲不是凡人呢!

“不过,那块大石头可是夏天夜晚乘凉的好地方,”韩可孤轻轻嘘出口气“坐在上面,月光下荞麦花近在眼前,白亮亮的煞是好看。”

“还能治病哩!”韩炜接过话来说:“不知道哪来的偏方,村尾宋大娘在上面坐了一个伏天,把老寒腿就治好了,常常念叨是借了您的福分呢!”

“呵呵,还有这个功能呀?”韩可孤兴致高昂,爷俩就这样慢慢走着,一路絮叨,眼前就是柳河了,垂柳依依,参错夹岸,绿油油的幽深静谧,韩可孤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一小块卵石向河当心抛去,一溜的水花溅起来,此起彼伏。韩可孤看着渐渐没入水中的石头说:“河流是最具有博大胸怀的,他包容我们,引导我们,见证着世间发生的一切。河可以说是人的载体,只要有河流的地方就有人的生存繁衍,沟通过去承载未来,所以,炜儿啊,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大到国家,小到个人,生命都只会有一次。同样的落在水里都会产生一丝涟漪,但一粒石子落下去会长存下去,而一片树叶却会随波逐流最终腐朽掉一一”

父亲很久没有发感慨了,韩炜跟在后面牢记着教诲,爷俩个正在津津有味之时,远远听见有人叫喊,见是萧驴子转眼到了面前,禀报说有快马传来塘报,有军情需要当面回禀。

关乎正事,韩可孤从不含糊,他拔脚就往回走。韩炜并同萧驴子尾随,韩炜小声埋怨说:“你总是让我陪他散心,今天终于得了空儿,才聊一会儿,你又忙着过来催回去。”

萧驴子拉长一张苦瓜脸,咕哝道:“你当我想呀,可有事不禀,你爹还不得把我这层皮扒了!”

“小声点儿!”韩炜吓得拿手悄悄捅咕萧驴子,一大一小两个人落在后面吃吃的偷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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