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儿子不孝啊!离家多年,音信皆无。母亲病重,不能尽孝榻前,至亲离世,未尽人子之道。儿子不孝啊……”
齐广文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多年军旅生涯塑造了他的坚韧,但并没有磨灭他内心深处对家人的深深眷恋。这一刻,他尽情的发泄着埋藏心底十几年的情感,面对父亲亦如幼年时受了委屈一般。
齐老蔫儿把儿子从地上扶起,用手轻抚他脸上的泪水。看着儿子坚毅却略显沧桑的脸庞,他心如刀割,眼泪又忍不住喷涌而出。
“广文!进屋!”齐老蔫儿拉着儿子进了屋。
室内温暖如春,早早的,齐广斌就把火炕烧热了。十多年未曾回家的齐广文注视着屋里的一切,摆设一如他离家之时,简单,朴素,整洁。魂牵梦绕十余年的家,此刻已没有了母亲的身影,物是人非,齐广文心头一颤,泪如雨下。
“广文,回来就好。你能平平安安的回来,你娘知道了也肯定……”
齐老蔫儿不禁想起广文他娘去世时,她那因为思念儿子,迟迟不肯合上的眼睛,那眼神中有不舍,有遗憾,还有期盼。
“广文,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你娘临死都在念叨你,你咋连个信儿都没有呢?”
“爹,儿子不孝……”
擦干眼泪,齐广文对父亲说起了这十几年来的往事……
“九一八”那年,齐广文与陈庆福的大儿子陈长明都是东北陆军讲武堂第十一期的学员,俩人被分在一个队,住在一个营房。日本关东军炮击北大营的时候,正值深夜,熟睡中的同学们纷纷被枪炮声惊醒,顿时乱作一团,作为分队长的齐广斌一边安抚惊慌失措的同学,一边让陈长明出去了解情况。
陈长明从哨兵口中知道了关东军进攻的消息,齐广斌得知后,当机立断,立马组织同学们赶赴军火库。
军火库门前,早已人满为患,校务处的长官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守在军火库门前,和群情激奋的军校生对峙着。那个长官一边大声呵斥着意图靠近军火库的学生,一边一脸沮丧,有气无力的宣读着张副总司令发布的“力避冲突”的命令。看得出来,那个长官也对这道狗屁命令嗤之以鼻,只是无奈军令如山。
听到命令的同学们更加愤怒,人家都他娘的打上门儿来了,你这儿还一个劲儿的“力避冲突”。百姓家养条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堂堂东北军难道还不如狗?耳听得北大营方向枪炮声,喊杀声惊天动地,齐广斌心急如焚,趁人不备,抽冷子一拳把那长官摞倒在地,余下众人一拥而上,缴了警卫的械,砸开了军火库,齐广斌,陈庆福两人组织了武装起来的一百多人,一路狂奔,赶赴北大营。
一帮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北大营,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此刻的北大营堪称人间地狱,印象中应该是东北军中最能征善战的第七旅的弟兄们,个个赤手空拳,大多数人连衣服都没穿,明显是在睡梦中被枪炮声惊醒慌忙逃出营房的,在如狼似虎的关东军面前,东北军的骄傲变成了笑话,弟兄们像林子里的兔子一样四处乱窜,少数拿着板凳准备拼命的也被关东军士兵精准的枪法打倒在地。
怒火中烧的齐广文和陈长明带着同学们立即开枪还击,射杀了几个敌人。可他们毕竟是刚刚入学八个月的新兵,战斗力不能与关东军相提并论,几轮步枪对射,同学们伤亡惨重,齐广文见势不妙赶紧带着剩下的同学们撤退。
之后两人跟着溃兵一路逃到了锦州,原本以为在锦州能重振雄风,和关东军真刀真枪的干一场,谁知兵败如山倒,三个月后锦州也失守了。
齐广文和陈长明又逃到了北平,准备回讲武堂分校继续上学,两人想着学好本事毕业后再打回来,可到地方一看告示才知道讲武堂停办了,学校告诉两人回原部队,备战。
备战?仗都打成这个熊样了,老家都丢了,还备个吊战!原部队?俩人的原部队鬼才知道在什么地方,兵荒马乱的早就打散了。俩人愁眉不展,一边担心东北老家的亲人,一边担心自己的前途,跟着这样的队伍啥时候能打回东北啊?
恰巧此时有不少南京来的人到东北军挖墙脚,说南京的中央军校在招生,俩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再加上也在东北讲武堂接受了不少军事方面的教育,略一权衡,对东北军已彻底失望的两人直奔南京报考了中央军校。
两人毕业后就一直在国民党中央军中。“七七事变”后,两人在上海,南京,徐州,武汉,长沙都曾浴血奋战。在南京保卫战中更是死里逃生,当时两人所在的部队已在光华门与日军血战多日,长官部的撤退命令下达后,部队遭到了灭顶之灾,由于事先没有制定撤退计划,再加上高层长官的指挥失当,撤退变成了溃退。
混乱中,部队遭遇了突入南京市区的日军小部队,齐广文指挥身边仅存的一个排仓促应战,激战中他腿部中弹,形势岌岌可危。已经赶到江边准备找船撤离的陈长明见齐广文未到,知道出事了,马上带人杀了回去,拼命把他背了回来,然后找了块门板,拖着齐广文在江里漂了一夜,直到漂到江对岸,找到了自己人,这才活下来。
后来听说南京城里没来得及撤走的弟兄们和老百姓都快被日本人屠尽了。对日本人的仇恨使得两人在以后与日军的战斗中更加拼命,屡立战功。
之后两人更是追随杜聿明将军一路打到了缅甸,抗战胜利后终于回到了东北。
“广文,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齐老蔫儿听齐广文说完他这些年的经历,再看到齐广文略有沧桑却线条硬朗饱含坚毅的脸庞,心中酸楚。
“爹,您瞧,我这不囫囵个儿的回来了吗,您老保重身体,儿子们都大了,得让儿子们孝敬您,您得享享福了。”齐广文边说边从带来的箱子里拿出成罐的骆驼香烟,还有两瓶白酒,看瓶子上的花纹就知道价格不菲。最后又从箱子里拿出用红纸包着的一大包银元。
“爹,这是儿子孝敬您的,您年岁大了,以后别老往山上跑了,想买点儿啥就买点儿啥。”齐广文把银元递给齐老蔫儿。
“广文,东西我留着,这银元你拿回去,我用不着你操心。”齐老蔫儿说着把银元推了回去。
“你这些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攒几个钱,老大不小了,赶紧娶媳妇儿!”
“爹……”
“赶紧让你爹抱上孙子!你这老大得给你弟弟们‘打样儿’(树个榜样),那靠山屯儿开烧锅子(酒厂)的张三瘸子,比你爹还小两岁呢!人家孙子都会打酒了!你再瞅瞅你爹我!”
一番话整的齐广文哭笑不得,父亲把银元硬塞到他手里,齐广文执拗不过,只好作罢。
“爹,我回来了!”齐广斌打完酒一进院门就喊,进屋把酒坛子往门口一放,转身看到了坐在炕上的两个人,愣了。一个自己认识,老爹。另一个……
“三儿,不认识你大哥了?”齐广文笑呵呵的看着愣在当场的齐广斌。
“你走的时候三儿还吃奶呢,咋能认识你?”
见齐广斌还愣在那儿不说话,齐老蔫儿气不打一处来:“完蛋玩意儿!这是你大哥,上回王副官来,你不还说让你大哥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吗!快叫啊!”
齐广斌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对着自己笑呵呵的人,想到他就是自己从小听说的“大哥”,一时有点儿接受不了。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对大哥的印象只存在于父亲的只言片语和乡亲们的家长里短中,他只知道自己的大哥是母亲临终时难以割舍的牵挂,是父亲口中的不孝子,是乡亲们眼中有出息的大人物,是打小日本儿的大英雄,是自己心中的偶像。今天,当大哥出现在面前时,齐广斌感觉他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
“大哥。”齐广斌吭哧瘪肚的叫了一声。
“三儿,过来,让哥看看。都长这么高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你才一丁点儿,穿着开裆裤,总是尿我一身……”齐广文温柔的看着弟弟,他比这个弟弟要大十几岁,长兄如父,齐广文的眼神里满是温暖,宠溺。
“爹!三儿!我回来了!”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震的房檐上的麻雀都叽叽喳喳地飞了,带落片片积雪,屯子里仅有的几只狗都抗议似的狂吠起来。
“广武!是广武回来了!妈了个巴子的!这个瘪犊子……”虽然三年没见,可齐老蔫儿光听声音就知道是齐广武回来了,齐老蔫儿蹬上鞋跌跌撞撞地跑出屋,齐广文和齐广斌也随着老爹出了屋。
院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和他强壮的身躯比起来,肩上那硕大的包袱显得似乎微不足道,只见他把肩上的包袱甩在地上,和包袱同时落地的还有他的膝盖。
“爹,广武回家看您老来了!祝您老长命百岁!硬硬朗朗!”依然是中气十足,随后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站起身上前抓住了齐老蔫儿的手说:“爹,我回来了。”黝黑的脸上满是热泪。
“好,好,回来就好。”齐老蔫儿刚擦干一会儿的双眼又湿了……
“二哥!”齐广斌见到三年未曾谋面的二哥很是兴奋,喊了一声。
“三儿,都长这么高了。也是个小爷们儿了,哈哈!”齐广武说着还在齐广斌的肩膀上狠狠地打了两下。
“哎呀!二哥你轻点儿!”齐广斌挨了两下,疼的直咧嘴。
“老二!”
正在和弟弟闹着玩儿的齐广武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红着眼眶看着他的齐广文。
齐广武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的人,短暂的失神,一瞬间,幼年时的记忆一股脑的浮现脑海……
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从小领着自己玩儿,有什么好吃的都给自己吃,在自己生病的时候,还是这个人背着他走了几十里地请郎中,抓药……
“大哥!”齐广武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齐广文,兄弟俩痛哭流涕……
入夜,爷儿四个喝着小烧,就着齐广武带回来的哈尔滨红肠和山核桃聊了起来。
“大哥,南边都打翻天了,你是咋回来的?”齐广武问。
“先坐火车,再坐马车,最后就只能用腿走了。”
齐广文接着又说:“我没穿军装,一看就是过年回家探亲的,遇到共军他们也不会为难我。”
“你陈大爷家的老大,过年都不回来,把你陈大爷气得够呛。你不也当团长吗,上面怎么让你回来呢?”齐老蔫儿问。
“爹,我现在不是团长了,我那个团的现任团长是之前来咱家送信儿的王副官。我现在跟着杜长官在司令部工作,是他给我放假回来的,那两瓶酒也是杜长官让我孝敬您的,过完年我马上就得回沈阳。”齐广文说。
“行啊,回来就好。”齐老蔫儿喝了口酒,想了想,接着说:“广文,咱能不能别当这个兵了。”
“怎么了,爹。”齐广文不解。
“广文啊,你在关里和小日本子干仗,死了那也是光宗耀祖,爹绝对佩服,你死去的娘虽然想你,但她也肯定能体谅你那为国尽忠的心思。”
齐老蔫儿又喝了一口酒,齐广文赶紧给老爹倒满,知道老爹肯定还没说完,倒完酒后静静地等着老爹把话说完。
“可是你瞅瞅现在你们打的这叫什么仗?这刚把小日本子赶跑,咱们老百姓刚想消停消停,他妈了个巴子的又自己人整自己人!共产党那帮人我见过,你们未必能打赢人家,听爹劝,赶紧扒了军装,好好在家待着。赶明儿个让西头的老马太太做媒,给你找个媳妇儿,赶紧生孙子。外面兵荒马乱的,老二我也不想让他再出去跑了,咱爷儿四个在一块儿,等世道太平了你们爱干啥干啥!”说到最后齐老蔫儿有点儿激动,抓起桌子上的酒杯一口干了。
“爹,我这和我们掌柜的预支了一个月工钱回来的,咋的我都得回去,要不咱爷们儿成啥人了。再说打仗和我们这出苦力的有啥关系。就这半年我从哈尔滨到长春都跑了好几趟了,不也没啥事儿吗。”齐广武先说话了。
“爹,您又说话不算数!您还说让二哥带我去哈尔滨呢,这又没影儿了。!”齐广斌撅着嘴不乐意了。
齐老蔫儿被老二老三一顿抢白整的无名火起,刚要发作,齐广文说:“爹,您老别生气,弟弟们不懂事儿,来,儿子敬您一个。”说着拿起酒杯敬酒。
齐老蔫儿冷着个脸也拿起酒杯和齐广文碰了一下,爷儿俩一起干了。
“爹,军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再说国民党和共产党积怨已久,以前那得集中全力打日本人,现在日本人跑了,那这恩怨就得算算总账了。这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算的清楚的,肯定得你死我活的斗一场,所以无论如何,这一战无法避免,您儿子是军人,别无选择。”正说着,齐广文好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放心,您儿子现在在杜长官身边,没什么危险。”
齐老蔫儿刚要开口,齐广文道:“无论什么时候您儿子都会做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祖宗的事儿。”这句话是齐广文对着老爹说的,但其他人都觉得这句话更像是齐广文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