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若是在皇后面前放，特别是一个心情不太好的皇后，可能就是大问题了。
这种事情，一般很少会发生。深宫若海，帝王无情，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平日里也不敢吃得太饱，生怕一不小心放个屁打个嗝，给自己招惹麻烦。刚刚这种情况，应该是某个入宫不久的宫女或太监，由于太过紧张，又突然松懈下来，一不留神就犯了这种要命的错误。
皇后为人宽宏，若是在平时，大概也就是被上司训斥几句，或者挨个耳光罢了。就算污秽之气比较浓郁，冒犯了贵人的鼻孔，了不起也就挨个几板子，决计不会危及性命。但是今日情况特殊，就未必有这种好运了。
气氛再次变得压抑起来，甚至有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一名跪在大殿侧后方，身穿翠绿色裙衫的小宫女，开始瑟瑟发抖起来。事情已经非常明显，跪在地上的众人既暗自庆幸，又有种兔死狐悲之感。虽说死道友不死贫道，但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就是那个贫道。这种事情，抵赖是不可能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承认错误，求得皇后宽容。但不知道为什么，小宫女一直没有站出来，似乎是被吓得没力气动弹了。
皇后看了小宫女一眼，缓缓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道：“拖出去，杖责三十……”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母后，母后，表兄不见了……”
皇后话音未落，大殿内外同时响起两个少女的声音。
求饶的自然是小宫女，此时正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看样子是力气又被吓回来了。另一个声音娇柔异常，从殿外远远传来，但等到说完“不见了”三个字时，便已经靠近大殿。随着光线一暗，一个紫色身影已然站在大殿门口。
这是一个极其美丽而灵动的少女，二八年华的模样，肤色白皙而细腻，眉目精致而秀雅。五官与皇后极为相似，只是额头稍稍宽阔些许，眉间颇具英气，不似皇后那般阴柔妩媚。少女穿着一身在宫内极少见到的紧身胡服，平髻淡妆，身上没有多余的配饰，只是在腰间佩着一把紫色短剑，手里还拎着一根马鞭，看起来像是刚刚骑完马的样子。
正在不停磕头的小宫女，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到少女跟前，央求道：“殿下，殿下您可回来了，求您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看小宫女这副模样，紫衫少女应该就是皇后的亲女儿，封号无忧的嫡公主荆洵了。洵者，“洵美且异”也（注1），想必是皇帝和皇后，都希望嫡公主能够美丽文静，无忧无虑。但似乎事与愿违，无忧公主确实美丽大方，知书达理，在楚国的皇族中，口碑非常好，但也非常特别。她虽然没有公主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的毛病，但也不喜欢规规矩矩，去做一些公主应该做的事情。
荆洵公主喜爱读书，也愿意学习琴棋书画，并且成绩都很优异。但她更喜欢骑马，喜欢习武，喜欢听一些传说和故事，喜欢胡思乱想，比如去江湖上打抱不平，或者去边疆建功立业。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身为公主而可能面对的各种命运，比如会不会为了联姻而嫁到千里之外，或者为了笼络某个权贵而被赐婚。当然，也可能是她根本不担心，比如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好要嫁的人了。
不管怎么说，荆洵公主平日里虽然不是无忧无虑，但也是快乐的时间居多。就算偶尔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很快就会找办法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她也会安慰自己，尽快忘掉就好。像今日这样焦虑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过，荆洵待下人向来和善。虽然内心焦虑万分，但看到小宫女的模样，还是耐着性子问道：“翠夕，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奴婢，奴婢……”小宫女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不能说自己当着皇后放了个屁吧？
荆洵是个聪明人，看了看大殿中跪着的太监宫女，马上明白这是自己在城门放了把火，殃及这些没有反抗能力的池鱼罢了。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平日里皇后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她偶尔做得过分了点，最多也就是责骂两句，很少会去迁怒下人，更别说要下人的命。只是今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了，好了，翠夕你不要害怕，我会替你求情的。”虽然不明就里，但荆洵还是弯下腰，拍了拍小宫女的肩膀，安慰着她。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翠夕满脸泪痕，喜极而泣。杖责三十，以她的小身板，可能真会要了命。
对于翠夕的反应，荆洵并没有当回事。既然她已经回来了，自然不会让下人承担责任。她内心最挂念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因此安慰完小宫女后，便站起来快步朝皇后走去。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立刻非常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母后，我今日去了侯府……”荆洵边走边说，语速极快。
“住口。”皇后一声轻喝，打断了紫衫少女。
“母后，我……”
荆洵长眉微蹙，神情中透露出几分委屈，但是看了看两旁跪着的太监宫女，还是停了下来。随后把马鞭挂在短剑边上，双手互叠放在胸前，微微屈膝低头，恭恭敬敬地朝皇后行了一礼，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侧，不再说话。
“魏公公，让他们先下去吧。”皇后看了荆洵一眼，轻声吩咐身边的老太监。
老太监姓魏，又出现在皇后身边汇报消息，只能是舜华宫总管太监魏大庸了。
魏大庸的来历很简单，从小就进了宫，一步步从小太监做到了总管太监；但同时又非常神秘，因为他是上一任大内总管昔月舞的徒弟。而昔月舞不但曾经总领大内，还是朝廷情报机构凤凰台的负责人。虽然昔月舞早已去世，凤凰台也被裁撤多年，不过知道一些内情的人，包括现任大内总管云公公，以及现任情报机构云雀台的风统领，都不敢小觑这看似过气的魏大庸。
很少有人知道，昔月舞是个先天高手，而且是个先天后期的高手。这个身份的价值，远大于总管太监和凤凰台负责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二十多年前，楚国皇位更替时，作为皇帝耳目的凤凰台，并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而当时昔月舞远在草原，负责凤凰台的，正是他的得意弟子，眼前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太监。
但不管曾经如何，在荆洵眼里，魏大庸只是一个看着她长大，又非常疼爱她的老人而已。从小到大，公主殿下闯祸不少，比如为了试验宝剑是否切金断玉，先去砍了皇帝心爱的玉镇纸，再去切了皇后心爱的金凤钗之类的事情，都是老太监帮着收拾残局，蒙混过关的。因此，当她被皇后镇压得不敢说话时，就偷偷地朝着老太监使眼色，求他帮自己想想办法。
魏大庸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对皇后躬了躬身，转头朝众人使了个眼色，一群人立即爬起来，井然有序地倒退着离开大殿。翠夕拣回了一条命，自然对公主殿下感恩戴德，但也不敢多看，把脑袋压得低低的。爬起来时，又是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幸好身边的宫女扶了一把，才勉强撑着走了出去。
等到众人退出大殿，皇后便斜倚在锦垫上，没有说话的意思，大殿中陷入一片沉寂。荆洵不敢惊动皇后，只能再次朝老太监使眼色。灵动的眼神仿佛会说话般，把她的意愿和想法，八九不离十地传达给了老太监。蕴含在眼神中的焦急和哀求之色，让少女看起来分外乖巧柔弱，令人怜惜非常，更是难以拒绝。
魏大庸眼中有了一丝笑意，但表面不动声色，只是躬身道：“娘娘恕罪，老奴没有管教好下人，惹得娘娘不快了……”
皇后看了荆洵一眼，抬手打断了老太监，轻声道：“也不怪这些下人，是哀家自己心浮气躁，失了分寸，倒是让公公见笑了。”言罢，不等魏公公说话，又看着少女道：“无忧，哀家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于你的？遇上一点小事就如此冒失，成何体统。”
“母后责备得是。”荆洵满脸委屈，行礼认错。
“母后也是刚刚得到消息，逸儿三日前接到你父皇密旨，已经南下去了楚南。”皇后很满意少女的态度，眼中流露出慈爱之色。
“楚南？表兄去楚南做什么？”荆洵睁大眼睛，诧异地问道。
皇后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道：“魏公公，你来说吧。”
魏大庸微一躬身，快步走到荆洵身边，低声道：“殿下，据老奴所知，侯爷此次南下，主要是为主持云雀台楚南分堂而去的。”
“云雀台？楚南分堂？就是那个……”荆洵蹙起眉头，沉吟了片刻，“我想起来了，云雀台……不是一直都由风家负责的吗？表兄又不是风家人，为什么要让他去？”
魏大庸笑了一下，满脸皱纹折叠，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颔首道：“殿下聪慧，自然不会记错。风家主持云雀台已有二十余年，家中子弟多在其中效力，号令森严，办事得力，自是功不可没。但风大人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陛下此举，不过是体恤老臣罢了。”
这话很容易听懂，但配合着魏大庸的语气，就会有点莫名其妙。荆洵非常聪明，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由紧张起来，拉着老太监的手摇晃道：“既如此，父皇为何要让表兄一个人去？表兄一点武功都不会，风家子弟向来骄横，会不会……”
“殿下无需担忧，风家再是如何，也还是大楚的臣民。”魏大庸摇了摇头，宽慰着少女，“况且陛下乃圣明之主，侯爷亦是天纵之才，老奴与殿下能想到的，陛下与侯爷自然也想得到，想必早已商议好应对之策了。嗯，陛下……”
说到这里，魏大庸停了下来，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我还以为他故意躲着我呢。”荆洵如释重负，拍了拍胸口，并没有发现魏大庸的异样。紧绷的俏脸上，也绽放出动人的笑容，青春靓丽的模样，让肃穆的大殿为之一亮。
也不怪荆洵如此担忧，她口中的这位表兄，就是皇后兄长的儿子方逸。这位方家的嫡长子，比荆洵大三岁左右，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方逸相貌英俊，聪慧异常，读书过目不忘，习武举一反三，在京城一大群世家子弟中，少有人能与其比肩。
也许是天妒英才，方逸虽然天资卓绝，却自小体弱多病，有夭折之相。方家想尽办法，遍访天下名医，又重金购得万年雪参，为其续命；皇后抱着刚出世的嫡公主，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恳求皇帝册封方逸，期望能以帝王之气，为其改运。
在方家两代人的努力下，这位不到三岁，就被册封为“若侯”，食邑若县八百户的贵公子，终于转危为安。不过古老相传，逆天改命者，必然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方逸虽然活了下来，但在他十岁那年，经脉突然闭塞，体内真气消失，再也无法继续习武，曾经的绝世奇才，就这般变成了废物。
即使他后来进入云烟谷，成为长老的弟子，遍阅谷中各种武学秘籍，依旧没有找出其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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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诗经.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