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星空极为漂亮,漫天星辰如同钻石挂满天空。是一张镶嵌了宝石的幕布。
韦易之找到了她,站在她跟前,夜凉如水的院落中,他面庞依旧是往日的温润样子,但看着她的神色却有些凉。
“四公主的肋骨还有胳膊是你打断的?”
于愆抬眉,今天腹部被伤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气血不甚平稳,她疑惑看着他,一脸无辜:“我们那是比武切磋,比武之前大家有言在先,比武过程中打伤打残都概不负责。”
韦易之看着她,眼神莫名有些阴沉:“你知不知道后日便是我娶亲的武试比赛?你打坏了她她就不能参加了?!”
由于韦易之是被师父捡来的。师父怜惜他举目无亲,身世可怜,眼看他已到了成亲的年龄,虽然有很多权贵人家上来说亲,但师父一直不能满意。最后终想到了一个法子,像女子招亲一样的方式给他进行文武试娶亲,也就是说他娶的女人必要文武双全,足堪匹配他的才华。
由于这个时代民风开放,便如中国的古代大唐,女子同样可以出来入仕做官,这样的娶亲方式倒并不怪异。
于愆神色顿时僵硬:“师兄想让他赢得比赛?”
韦易之冷冷的轻笑了一声,她看不懂他的神色,那神色里似有嘲讽,有冷漠,有忿怒,有难过,……最终都化为他拉住她的手,一副温柔又难过的样子:“愆儿,你听师兄说,四公主她受了很重的伤,皇上在所有的孩子中最宠爱她了,他决计不放过你,他想要杀你。我帮你把武功废了,你还她,我们一样还一样,然后我们马上就成婚,由我保护着你,好不好?”
于愆愣了愣,面上是不可置信:“师兄,你在说什么?”
韦易之哀伤的望着她,望了片刻,轻声而坚定的道:“你废掉武功。我们成婚。”
漫天的星辰似乎一霎那碎在他眼眸里。无论何时,他看着都是让人挪不开眼的。砰然便让人乱了心跳。
可是她说他要废了她的武功,让她害怕,打心底的寒冷。他分明知道她千里迢迢来汉国是为了什么!她出身将门,是家中独苗,是她们家族的希望,他们满门都已在兖州战役中全部战亡,仅剩一个祖母在家中千盼万盼,望着她复兴整个家族。可是他要把她武功废了,她还如何行军打仗?如何当一名哪怕是最普通的将领?!他要毁的不只是她的武功,包括她死去的父母,她整个家族的希望。
于愆紧了紧眉头,挣开他拉着她的手:“师兄,我只是打断她的肋骨,并不是不能恢复,为什么要我承受这么重的惩罚?还有师父,师父她会救我的,在这件事上我并非不占理,我可以去找师父……”
“师父不会帮你的!师父她听皇帝的!”韦易之厉声打断她,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严厉和激动,“已经不会有办法了!你只能废掉武功,否则就只能死。”
韦易之看着她惊鄂甚至害怕的眼神,神色变了变,突然一把抱紧了她,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师兄知道你心中的梦想,也知道你肩上的负担,等你废掉武功,那时候我们一起,我在战场上替你厮杀,你在后方做谋士好不好?我们一样能完成你家族的愿望,一样可以青史留名。”
这是他第一次出口构建他们两个人的蓝图,于愆觉得很美好,只是有些残忍。
残忍的让她有些想哭。
于愆心中有如被揉碎的棉花般撕扯着,阵阵的发疼,她的声音温吞带着疑问:“可是师兄,我没了武功,还怎么打赢你娶亲的那场武试?我们又怎么可能在一起?”
韦易之急切的道:“我已得了陛下的恩准,只要你废掉武功,她就答应我们两人在一起。到时候我们就离开汉国,到你的家乡,到大戎去。你不是说大戎的帝都迁到南阳去了?那里四季分明,风景秀异,你还要带着我去看呢!到时候我们就去南阳,去南阳成亲……”
他的语气犹如春花绽放,带了迫不及待。
于愆猛的挣脱开韦易之的怀抱,双手扶着他的臂膀,一双带了希望的眼定定的看着韦易之,灼亮的如天上星辰:“那师兄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啊,反正你在汉国没有亲人,师父师姐她们为皇上做了很多事情,皇上是不会动的,我们现在就趁她们不备逃掉。我们一定可以逃得出汉国的。况且我犯得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四公主的伤不过一个月两个月就好了,皇上没必要拼死都满城追杀我。”
她不想废掉武功,她感到恐怖。她苦练了近十年,每天清晨不亮便出来练功,鸟归林巢才回去歇息。这身武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唯一可见的凭仗,是她生存的根本,连师父都夸她在武功方面很有天赋,说她不出几年,在汉国便再难寻敌手。她若是没了武功,她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她这近十年的努力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等到了大戎,大戎的皇帝可还会重视他们于家?她祖母那样的一个老人又要怎样的失望?
韦易之拿掉她拉他臂膀的手,望着她一字一句,眸子里的严肃让人心寒:“愆儿,你太天真了。你当我为何与你说这些,若是你现在不废掉武功,现在在山下的汉国的士兵立即就会过来抓捕你,你当你逃得掉?你当造成今天的结果只是因为你断了公主几根肋骨吗?!岂不知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你这几年在汉国风头太盛,让皇帝心生忌惮,若是他等你学成回国,岂不等于放虎归山?他怎么能保证你有了这一身能力回到大戎后,不会转头来对付汉国?!”
于愆往后倒退了一步。
人心难测。
黄雀在后。
她学了这么多年的兵法阵法。却丝毫不曾把兵法上的人心用在她周边的现实中。
她日日欢愉或者缠绵悱恻于同韦易之的感情,想在他面前证明那莫须有的东西,却将来时谨记的低调自保抛于脑后抛得一干二净。
她忘了最关键的东西。
她忘了她来时是为了什么。
她忘了她被千叮万嘱的使命。
她师兄说的又可否辩驳?她自问,她一句都无法辩驳。
她那时只能抓住她残存的一缕希望。
她最美好的希望。
她相信他,她想象跟他成婚的画面已想象很多次了。其实若是韦易之说拿她的一身武功同她们的婚事交换,她也是愿意的。
所以,她虽然难舍那一身武功,但师兄说要跟她成婚,况且废掉她的武功是因为要救她。师兄还是对她好的。是关心她的。
所以她并没有思虑多久就下了决断。
只是那年那日,她并不知道这不是她输的最惨的时刻。
她希冀而又凄凉的望着他:“如果我废了武功,你当真会同我成婚?你之前从未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轻声而又坚定的道:“当然。”
当然。多么美好的承诺。可他最终却负了她,或者说,彻头彻尾的欺骗了她。
“你不要忘掉你说的。”
她看了他最后一眼,气从丹田而发,逼至全身经脉,内力往四周散去。全身如同动骨换血的苦痛,没有一个细胞不是痛楚的,那平和安宁的,一点一点集聚在丹田中的,每天花几个时辰练就的毫发枝末,就如同江湖泻海般泻了开去。散了成灰。四周气波涌动。翻江倒海。
直到真正放弃的那一刻,才知道放弃这十年苦苦相伴,日夜积累的“伙伴”是那么难。那么痛。
满目都是黑暗。她疼痛的浑身颤抖。可是更痛的是失去了这十年的劳心劳力,再找不回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好的十年,比这更好的奋斗劲头。比这更好的青春年少。她宁愿割肉也不愿自己耽精竭虑,用血泪凝聚的点滴成果就这样散去。
可是没有回头路。她手紧紧攥紧掌心,渗出了血丝。
身体越来越痛,头目之中有眩晕感,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晃。
模糊中她似乎听到了韦易之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愆儿,对不起……”
她来不及纠察这对不起的根源,一阵剧烈的黑暗和疼痛自肺腑攻来。
浑身都变得虚弱无力,元气仿佛要散尽了。
但耳腔边还响荡着那句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呢。
她又何时怨过他呢。她今天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来不及想明白,终于晕了过去。
“将军,将军?”
一道清晰又浑厚的叫声。
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
于愆骤然惊醒,大汗淋漓。手紧握着几案处的位置被她生生抓出了一个小坑。她恍然回神,只觉周边天光冰寒刺目,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片水迹。眼久久的盯着几案,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是今日不过是疲累过度伏在几案上小憩了一会,却梦回当年。
也许是重回故地的缘故,只是她再也不是当年的她了。
“将军,汉国使者来了,请求见大将军!”君城之外,郊林中的一处帐篷之内。一个一身铁甲的女子走进来禀报,抬眉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主子。
那长几之后坐着一名女子,从几案上抬起身来,银灰色甲衣覆身,却一身的冷硬气质,极有压迫力,一丈之内不见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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