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走一个圆圈,弧线是他的决心,没有终点。——荆轲
盖聂第一次见到卫庄那年,他只有十四岁。
“聂儿,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师弟。他叫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
师父在半个月前告诉他的时候,他正专心致志地削着一把木剑。
……师弟,小庄。
他的唇角扬着淡淡的笑容。
偌大的鬼谷,他自幼只与飞禽走兽为伴。
师父待他极好,亦师亦父,教他习武练剑,天文地理,占卜八卦,布阵行军,修身养性。
他每天都很忙碌,但他仍然寂寞。
林间红艳的酸果只他一个人品尝,落霜后的晚霞也只他一个人欣赏。
……如此,形影单只。
——他很快就会有一个师弟。
他的心情一天天明朗起来,比以往更加活泼,走路都带着风。
小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也想为小庄削一把木剑。
鬼谷派分合纵和连横,横剑攻于计,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
捭阖者,天地之道。
他修习纵剑术,那小庄以后修习的便是横剑术。
“你们两人之间最终只会有一个成功者。”
他的眼神微颤,但削着木剑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你要永远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自己说过的话么?
——我求索必须的胜利。
师父,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昏黄的夕阳下,隔过梧桐树茂密的剪影,他看到了他等待的师弟,卫庄。
那个画面他永生难忘。
落日的余辉温柔地洒在卫庄白皙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橘黄,锋利而俊朗的五官也在这一刻柔和了许多。
……他看起来像是笑着的。
“您要是不收下卫央,我就——我……就在您门前长跪不起!”
他心生好奇,为何卫庄执意要让别人也成为师父的弟子,况且还是个女孩。
“我只有卫央一个亲妹!我们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他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有些恍惚。
……许多年前,他失去至亲,孤单一个人。
他也想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
他知道师父决计不会同意卫庄的请求,因为七百年来,历代鬼谷一生只收两名弟子,一纵一横,卫庄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少年却仍然如此执着。
执着地胡闹。
他站在屋内,看着跪在门前的少年。
少年低着头,黑发散在额前,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肩膀却是在微微颤抖。(叶男柯:能不颤抖吗?在憋尿呢)
师父淡定地在屋内擦剑,对少年的表现视而不见。
那个女孩倚在花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飘着雨丝的夜空。
……她是认同了少年的做法。
却没有分担他的辛苦。
他想起了自己来到鬼谷第一天时说的第一句话。
——我求索必须的胜利。
孤单地过了五年。
……现在有小庄了。以后他不是一个人了。
他撑着伞,走到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已经被大雨淋的湿透,感受到他的存在,慢慢抬起脸来。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少年。
少年有着一双本该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委屈。
……他有一刻的征仲。
他没有想到,这张脸,看了第一眼,却要他用尽半生的时光去忘记。
他回过神来,将几欲脱口而出的“小庄”咽了下去。
……“起来,地上凉。”
十指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少年冰凉的温度。
“既然那位小姑娘是你的亲妹妹,就和你一起学习连横的剑法吧。”
师父最终竟然是妥协了。
他颇为意外,也替少年感到高兴。
……真是太好了。
……这样便不用与相依为命的亲人分开。
“卫庄,你现在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师父又问道。
“有话说!盖聂,我有话要对你说!只有我们两个人!”
少年死死地握着他的手,几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力气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些字。
……他第一次听到少年叫他的名字。
——盖聂。
……很久没有人连名带氏地叫他了。
五年……他自己都不太熟悉。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他的心里莫名充满了期待。
——虽然是未知。
来自于这个陌生又有点可爱的师弟,小庄。
但是……
“我要尿尿。”
他没吭声,沉默了许久,又听见少年急切的声音。
“你能给我示范一下吗?”
他终于开口,吐字极为艰难:“……难道你连这个都不会吗?”
“请盖大侠示范一下。”
“……不要。”他偏过脸拒绝道。
他也有自己的小情绪。
雨声越来越大,他和少年在伞下僵持着。
终于,少年扶着树干掀起了亵裤。
雨声交织中,他听到了少年梦呓一般的声音。
恍若叹息。
×××
“师哥,我能不能和你一间房?”
少年像只小狗似的扒在他的窗户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傻乎乎的样子令他觉得心情愉悦。
“好啊。”
他当然不拒绝。
自那以后,对少年的任何要求,他从来都不拒绝。
少年来自韩国,但从来不谈及自己的身世,甚至连生辰八字都不曾说过。
他从不问,只知道,他的师弟……是那么活泼开朗的少年。灿若明阳。
……他的生辰,少年却用心的记得。
要许愿的生日蛋糕,有趣……或许是韩国的名产。
愿望么……
“希望小庄永远快乐。”
……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内心的答案。
小庄说,愿望说的越大声,就越容易实现。
于是他再次大声说了一遍。
“希望小庄永远快乐。”
这样,一定能实现……
他负责教少年认字,起初少年是不太情愿学习的,经常是敷衍了事,他也不忍心责罚。
后来他看到少年从他妹妹的房间出来后,一反常态地开始认真学习,他突然有些明白了少年的小心思。
……是想当一个合格的兄长吧。(叶男柯:是被庄叔骂了才学认字的)
少年很珍爱他的妹妹,对她呵护备至。甚至差点为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小庄,我找到卫央姑娘之后,会很快来找你的。”
……后来。
后来呵……
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少年,整个后背被玄虎锐利的爪子抓的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那是他第一次后悔将少年留在了原处。
“小庄,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哥。”
他站在少年的床前喃喃自语,少年还在沉睡,师父说可能还要过很久才会醒来。
寒夜里,寒光下,他凝视着少年完美的唇形,那种鲜艳的红色尤为妖冶。
鬼使神差般的,他伸手抚上了少年的唇瓣。
……柔软的,像是六月的花瓣。
颜色和形状也像……
少年的妹妹突然啃着苹果出现在了门口。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缩回手,却对上她阴晴不定的表情。
……有种秘密被窥破的感觉。
他仓皇而逃。
屋外是漫天大雪,天空和大地被一片白色所覆盖,又像是连接在了一起。
他倚在屋檐下,闭着眼睛,薄唇溢出叹息。
……小庄。
方才碰触过少年唇瓣的手指已是灼热一片,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
韩国,少年生长的国家。
荒淫无度,骄奢安逸的地方,迟早会被灭亡。
……师父给予的评价或许很不礼貌。
但韩国的王宫的确是奢华至极,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多年以后他成了大秦的第一剑客,见识了七国之中最为强盛的秦国的繁华,依然对韩国王宫的景状记忆犹新。
少年生长在韩宫中最冰冷的冷宫,自小见惯了尔虞我诈,恩恩怨怨。
他愈发怜惜自己的师弟,尽管那少年仍是笑着的。
那样的笑容……灿若明阳。
后来是燕国。
为了解开他身上的毒。
倘若生命真的只剩下十天,能和小庄一起度过,他也绝无怨言。
少年却是如此决绝。
——要是师哥死了,我陪葬。
……他终于泪流满面。
他曾以为,自己一生得到的温度,不会高过自己的体温。
小庄,从没有人像你一样,待我至此……
少年言出必行,竟真的与他同生共死。
端木蓉替他们留了一间空屋子,荆轲在屋外搭了个窝棚。少年又像以前那样安静地躺在了床榻上。
隔绝了人间烟火,这一方小小的内室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白发衬的少年的脸色苍白一片,也衬的那完美的唇瓣愈发妖冶。
他眸光闪动,伸手抚上了少年的嘴唇。
……柔软的,像是六月的花瓣。
颜色和形状也像……
他想起了魏国的国君魏安釐王,那个为世人所不耻的昏庸君王。
空置后宫,遣散佳丽,只为自己心心念念的男子。
龙阳之好,离经叛道。
……究竟要多坚强,才能毫不顾忌世俗的眼光?
何况是君王。
×××
“执剑为何?”
“当然是为了我想要保护的人。”
“还有呢?”
“为了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凭你的力量?这个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千千万万,你何时能救完?这只是你遥不可及的梦而已,愚蠢至极。”
“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可能实现。只要我,足够的强……”
以上,出自少年卫庄(伪)和医家念端最后的对话。
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可能实现……只要我,足够的强。
他也对师父这么说过。
在救了高渐离之后,他愈发肯定心中所想。
只要我,足够的强……
他从不后悔去月牙山拿取星辰碎片,却后悔将小庄留在了原地。
总是令小庄涉险,虽然很早就发誓绝不会再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境迁洞坍塌,却没有能救出他的小庄。
……他还是不够强。
“盖聂,你别哭啊,卫庄还没死呢。”
“这下面……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魂崖下埋死魂,死魂林中安死魂。
在死魂林中,他们终于找到了少年的尸骨。
已经开始腐烂。
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他一步步向少年走去。
……时光在这一刻静静的重叠。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时候,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把少年的声音也染的金光灿烂。
“这里就是鬼谷吗?”
……那是,他的小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小庄,这是知己间的约定。
——难道不是指爱情?
——不是。
——噢,我还以为是爱情,原来是知己噢。
爱情也好,知己也罢。
反正,都是你。
……我只愿与你双手交相执握,伴着你一起垂垂老去。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俯下身子,吻住了少年的唇瓣。
……柔软的,像六月的花瓣。
颜色和形状也像……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冷冰冰有死亡的味道。
……“小庄,我们回家。”
……回家……
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没踏出鬼谷一步。
他在鬼谷阳光最灿烂的地方为少年掘了墓,立了碑,每日前去,风雨无阻。
“小庄,山后面的杜鹃花开了,红艳艳的,真好看。”
“小庄,你不喜酸果,我用它蘸了糖,你尝尝。”
“小庄,你平日不饮酒,但今天可否让我喝一杯……今天是我的生辰。”
“小庄,我很想念你……”
旷野的孤风寂寞地吹着,他在日落时分站起身来,夕阳把他的身影无限拉长。
又只剩他。
……如此,形影单只。
“小庄,明天我再来。”
他转过身,对上一双银灰色的眼眸。
突如其来,毫无防备。
他怔怔地望着,恍若望向一个前世今生的梦。
×××
多年前,他没有抓住他的手,这成了他拒绝他靠近的理由。
他的小庄,对他是近乎于厌恶的排斥。一丝一毫,都不让他触碰。
“小庄,这是你以前做给我吃的蛋糕,我也……”
他也学着做了一个,没有人教他,他研究了几天才勉强成功。
他看着卫庄将他的生日蛋糕,从窗户狠狠地抛了出去。蛋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落在了地上。
他的眼神颤抖。
……他的小庄,也许不会回来了。
之后的一年,他们在平静中度过。
卫庄对他视若不见,只有在试剑时会很不客气地叫上他。
更多的时候,卫庄倚在树下看着天空。他站在天空下,看着卫庄。
——直到纵横一战的那天。
横剑攻于计,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
捭阖者,天地之道。
“你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胜利者。”
师父的话如在耳畔。
“我求索必须的胜利。”
……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他放下了手中的剑,死死地盯着面前目光诧异的人。
他放弃了这场没有意义的争斗。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朵芙蓉,红艳艳的,沾着露水,带着馥郁的芬芳。
“小庄,我喜欢你。”
……我依然,喜欢你。
这天的鬼谷天气晴朗,流云隐没,鸟语花香。
卫庄眼神微颤,沉默地看着盖聂。
两人之间是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卫庄只说了两个字。
“你妈。”
卫庄带着滔天的愤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鬼谷。
山谷之间又只剩他一人。
他站在原地,看见芙蓉花上的水珠闪亮地像是夜空中的星子。
六月的花,柔软的,像小庄的嘴唇。
颜色和形状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