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离开秦国我们去哪里？”
“韩国新郑。”我歪过头看胡亥，“会很辛苦的，以后或许再也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能还会有性命之忧，你怕不怕？”
“有桃子在我什么都不怕，锦衣玉食的我也不要，我以后可是要保护桃子的。”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还真让人感动。
“可你以后就离开王宫，离开你的父王和母妃了。”
胡亥满不在乎道：“父王又不只有我一个儿子，反正我是可有可无的一个，至于母妃……她可以找男人啊，一个也好，两个也好，更多的都行，不用管她。”
“……”我还想说什么，胡亥已经闭上了眼睛。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却没有把他眼角的眼泪吹干。
盖聂之所以会同意我去见韩非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胡亥信誓旦旦地对他做出了保证――“先生请放心，桃子，若有变故你就劫持我，不要犹豫。”
胡亥素来与我交好，赵高再清楚不过了，李斯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我劫持胡亥还没动手时才会犹豫，认为这是我和胡亥事先商量好的计策。
而我却真的插了胡亥一刀。
胡亥对将闾有着极为深刻的执念，每次出门身上必然带着用来砸将闾的鸡血——因为他还不能肆无忌惮地往将闾身上扔刀子。
胡亥方才在死牢门前见到李斯，就伺机扑到我这边来，我用来捅他的斩风也是他偷偷塞给我的。
——短时间之内瞒过李斯也许能做到，但是瞒过赵高却是不可能。
“师哥，你停一下车。”
正在奋力赶车的盖聂闻言停下了马车，问道：“小央，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胡亥一眼，悠悠道：“胡亥说他要尿尿。”
“啊？”胡亥刚想摇头辩解，看见我略带警告的眼神后又违心地说道，“先生，是我有些急了。”
“那我陪他一起去尿，师哥你在这里等我们一下。”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盖聂，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我们就到那棵树底下，不会走远的。”
盖聂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好。”
我拉起胡亥的手，跳下马车，一路小跑到了大树后面。
盖聂立在马车旁，远远望过去，就像一棵笔直的白杨。
“桃子，现在避开盖先生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看着胡亥的眼睛，微笑道：“为了庆祝逃出秦王宫和死牢，我想亲你一下，很深情的用爱来亲。”
胡亥一下子涨红了脸，结巴道：“你要……亲……亲我？”
“嗯——可以的吧？”
我的脸朝他的脸慢慢贴过去。
一点一点。
胡亥这样的少年实在是太可怕，即使是紧张了脸红了结巴了，他仍然是睁着眼睛的。
两只异色的眼睛，睁的大大的。
我当然不是要亲他——我只是需要点他的定穴。
“……呵，桃子。”他望着我，轻声说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将他扶靠在大树底下，轻声道：“不是以为，我们当然是朋友，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因为你娇生惯养，吃不了苦。”
——因为逃亡的路太辛苦，我不能拖你下水。
“不是这样的，我很能吃苦的，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你忘了我在冷宫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因为你武功太弱，会拖我后腿。”
——因为我武功不济，自身难保，更没有办法保护你。
若你因我而出事，我死也不能瞑目。
“桃子！桃子！桃子你听我说，我真的每天都有刻苦练武的，真的！我一点都没有偷懒！我以后能保护你的！我发誓我不会拖你的后腿！”
“我不信，我一点都不相信。”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这两年来，习武练功，他一天都没落下，风雨无阻，原本娇嫩的手心已经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甚至他都已经有了内力。
“桃子，你带着我啊！我给你洗衣做饭都可以，真的，你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你不要把我扔在这里啊。”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我。
“你会做吗？会洗衣服吗？”我问他。
他像是突然得到了被救赎的机会，拼命点头：“会，我可以学，我一定能学会的！我一定做得比谁都好！”
“……可是。”我叹息道，“可我不需要呢。”
——傻瓜，这些事怎么会让你来做。
你本就不是该过这种生活的人呐。
“桃子，我求你，你别走——”
他已经彻底崩溃，嚎啕大哭。
我咬咬牙转过身去，他立刻在我背后大吼道：“韩桃华，你今天要是把我一个人丢弃在这里，我会被这里的老虎吃了的，你还说我们是朋友，这样叫朋友吗！看着我尸骨无存，横死荒郊野外！”
“这里没有老虎。”
——赵高再会偷懒，半个时辰内也必定能找到他，他必然安然无恙。
胡亥……只要你安稳地活着，我们就有再见的一天。
“韩桃华，你要是扔下我走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你抓回来，让你永远都离不开我，一步也别想离开我，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在我的背后近乎阴狠地诅咒道。
我顿住了脚步，转过头去。
夕阳西下，他的双眼通红，大颗大颗地眼泪滚落出来，原本的流光溢彩近乎消亡，有的只是阴狠的仇视和愤怒。
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
他咬唇倔强地看着我。
……还在哭。
“去韩国真的很辛苦？你真的能吃苦吗？”
他的眼里一下子放光——是期待得到救赎的，最后的光芒。
“我不怕吃苦，我什么苦都能吃，桃子你别忘了我以前是住冷宫的啊。”
冷宫呐……的确如此。
“……这样啊。”我点了点头，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中，拔出了斩风，狠狠地贴着他的耳朵插/进了他身后的树干上，“可我并不需要你，以后都不需要了。”
“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见了——”
只要活着，以后一定会再见的。
他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发出来。
不哭，不闹，不疯，不叫。
一丁点声响都没有。
我本来还想回头看一下，但我还是拼命忍住了——我怕我真的会心软。
相伴几年，他待我如生命，我不是石头，真的也想过带他出王宫——但我自己都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带着他也只是一起迷茫。
他以后是二世祖也好，一代明君也罢（可能性不大），至少也能活到项羽大破咸阳之时——他还会有很多年很多年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
跟着我？——风餐露宿，无家可归，也许不知道哪天就丢了小命。
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能再连累他？
我连累他的次数太多了，这次，再不能连累他了。
更何况——
他以为我和赵高之间就没有交易吗？他的那点小伎俩，早就被赵高看透了。
若是没有赵高放水，凭他的身手，能那么容易就扑过来？
若是没有赵高放水，凭我的实力能劫持成功？我能和他逃出秦王宫？
若是没有赵高放水，到现在罗网都没有追来？
李斯想知道的东西，却是赵高想毁掉的东西。
【这样的世子殿下，还真不是我想看到的。】
【如此，我说的是一点没错。赵高大人不妨和我做一个交易。】
【桃华公主有什么能让我点头的筹码？】
【韩非入狱便是一劫，难逃一死，我一点都不想陪葬——你助我逃出秦王宫，我还你一个你想要的十八世子。】
【如果我不答应这桩交易呢？】
【不答应？那你信不信？你若不是不放了我，我可以在他心里留一个印子，让他永远无心王位，永远无法君临天下。】
后来，赵高还是答应了我的交易，所以到此刻罗网才没有追来。
他在胡亥身上压下了太多的赌注，他要的是一个无心无泪无情无爱的王室傀儡，而不是一个一心渴望仗剑天涯的剑客。
“十八世子呢？”盖聂问我。
我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离家出走的孩子总还是要回家的……我们走吧，师哥。”
“好。”
坐上马车，一路向北。
越跑越荒凉，黄沙飞舞，路上处处可见饥民的尸体，有的被黄沙掩埋了一大半，有的暴露在沙丘上，有的死相狰狞——但都影响不了我的食欲。
我一边啃着麦冬存在马车上的包子，一边看着盖聂发放包子给小难民们吃。
看着那一只一只犹如枯槁的小黑手，我停下了啃包子的动作。
“怎么不吃了？”盖聂问我。
我耸了耸肩：“有点倒胃口，不想吃了，你多发点给难民吧。”
我们已经彻底离开了秦国，在通往韩国的路上，罗网也真的没有追来――看来赵高还算诚实守信。
到达韩国新郑大概还有两天时间，盖聂留足了我的口粮，将剩余的全部送给了难民。
我仰望着天空说道：“师哥呐，终于逃出秦国了――”
前方就是韩国。
离自由又近了一步。
“卫央，我会陪着你。”
“我知道，但是师哥，你不觉得你太儿女情长了么？你的梦想怎么办？你那遥远的梦想，我还真想看它实现的那一天——”
因为那一天，就可以打卫庄的老脸。
盖聂不说话了。
“算了，能先活着就不错了，要是落在李斯手里，指不定他会怎么对付我。梦想嘛，总会实现的，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我一边往身上的伤口上涂药，一边说道，“看我变得这么惨，等见到了卫庄那个老混帐，我一定要想办法好好修理他一顿，师哥你要帮我按着他。”
他点头，话里带着暖意：“好，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