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把这个怪物送回胡姬那里。”
第一个叫他怪物的人,是他亲爱的父王。
他尊敬崇拜的父王。
高高在上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并无任何怜悯。
他,不过是一个失了宠的世子。
深宫之中,可怕的事有很多,但失去君王的宠爱才是最可怕的。
失去君王的宠爱等于失去一切。
他平日里刁蛮任性,目中无人,小小年纪不知轻重,就已经树敌无数。
这次还冒犯了他父王最宠爱的妃子丽姬。明里暗里戳他和他母妃脊梁骨的人多到数不过来,曾经阿谀奉承的宫人们,在他失宠之后,极力嘲讽,冷眼相待,甚至到他被打入冷宫之后,那堵高高的宫墙都没有能阻隔那难听至极的羞辱和谩骂声。
冷宫之中,衣食依然无忧,倘若他安分守己,学会忽略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适当放低自己的姿态,当一只逆来顺受的小绵羊,日子久了就没人会再有兴趣欺负他了。毕竟没有人喜欢一拳打在一摊棉花上的感觉。
但他偏偏不是一只羊。
他可能是一条毒蛇,一匹饿狼,一头凶狠的豹子,但他绝对不是一只羊。
他只会竭尽全力的反抗,将痛苦和愤怒都写在脸上。
可笑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低头。
“你的确是个怪物。”
又有一个叫他怪物的人,是他的母亲。
“你看看我们的眼睛,这偌大的王宫之中,还有谁是和我们一样的?”
……因为和别人不同,所以他就是怪物。
宫人这么认为,父王这么认为,现在连他的母亲也这么说。
……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王宫之中,出了冷宫他的处境是危险的,但是他从来都不把自己困在冷宫里面。
宫内到处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但是唯独他的世界冰冷一片。
他暗暗想到,若是今天不幸遇到将闾和仲平,他绝不会还手,就让他们打死算了……反正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怪物的死活。
他自己都不想去在意了。
……他也累了。
“乱神!我们去那里看看吧,那里是冷宫耶。”
——呵。
这世上竟有提到冷宫后会这么兴奋的人,光是看她那愚蠢可笑的表情就莫名不爽,想把她胖揍一顿。
他决定给她一个难忘的教训,于是他狠狠地砸出了那块尖锐的石块。
出手之后,死亡的气息随即向他逼近,不带一丝犹豫。
只是在她奋不顾身伸手替他挡剑的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真不知道她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一个怪物的命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若是乱神的剑没有及时偏移,她的手指就会被连跟切断。
到底有多任性,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后来他想了想,她大概也是一个任性到极点的人,和她一样。
“不要看!”他佯装痛苦地捂住了眼睛,实际上心里一直在偷笑。
没想到她这样的言行举止,竟然是韩国的公主……一个多么讲究礼仪的国邦。
“我是韩国知书达理的桃华公主,请问,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她说这话时竟然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他们说,我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怪物。”他缓缓放下手来,闷闷道,“大家都说我就是一个怪物。”
——连他最爱最尊敬最崇拜的父王和母亲也都这么说。
“别听他们乱说,你绝对不是怪物。”她一脸严肃地说道。
“真的吗?”
他觉得她严肃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玩,她根本没有在意怪物不怪物这回事。
“嗯。”她使劲点点头,“他们是嫉妒才这么说你的。”
“母妃也这么告诉过我。”
——事实上,他说了谎。
“你要相信自己,你绝对不是一个怪物。”
“我相信自己,我绝对不是一个怪物。”
他重复一遍,笑了。
是不是怪物,并不重要。
……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但是,谢谢你,桃子公主。
——这一年的春天,天气很好,鸟语花香里,他遇到了一只桃子。
**
“桃子,给你看这个。”
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捉住了一只大概能讨女孩子喜欢(?)的花蝴蝶。
……他又有点不确定,她跟普通的女孩子不太一样,或许不会喜欢蝴蝶。
“好看吗?”他还没来得及擦去额头的汗水,衣袖上也沾上了不少尘土。
来不及……
只想,快点给她看。
“是……很好看的蝴蝶呐。”
蝴蝶飞上了天空,她的目光一直追随。
“桃子,你舍不得它吗?”
“……还好,我以为你会把它关进笼子里。”
对于这个说法,他只是觉得好笑。
“呐,那样蝴蝶也会难过的,它肯定喜欢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桃子要是想要一只可以留在身边的蝴蝶,我可以送你哦。”
“诶?”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紫色的手帕,拉起她的手。那日被划伤的手背已经愈合,他在结痂处小心地系上了一只紫色的蝴蝶结。
“好看吗?”
以前他还是受人宠爱的十八世子时,很多人都夸他心灵手巧,而他听多了也就当真了。
其实他只会绑个蝴蝶结而已。
“胡亥,以后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她答非所问。
“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也许并不太容易回答。
这一刻,他在思量。
这一生,他在思量。
他曾想过要成为像他父王一样雄韬伟略的人,但父王令他很失望,父王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深宫之中,没有寻常人家的欢乐,他虽然还是自由的,但这份自由多半带着点荒唐的无奈。
“我想永远离开皇宫,想闯荡江湖,想自由自在,想路见不平,想行侠仗义,想当一个盖世英雄!”
他真的曾这么想过。
只是从一出生开始,这就只能是一个在梦里才能想想的梦想。
“有些背负与生俱来,我无法选择也无法抗拒。”
他从出生开始,就只能对命运无言。
**
冷宫偶尔也会有不速之客拜访。
这个人他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赵大人,你能带我出宫吗?”
犹豫再三,他说出了他的愿望。
那个面容冷漠浑身阴森的男人没有拒绝他的要求。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经历太过相似,他对他动了恻隐之心。
坎坷是年少时的必经之路。
亦或许是他从他身上找到某种利用价值。
但一个弃子的身上,能有多少可利用的价值呢?他不懂也不想懂。
他只知道,出了宫,可以去见他的桃子公主――唯一一个不会对他冷嘲热讽而是真诚相待的人。
他在韩非的住处意外找到了很多小凤仙,五颜六色,煞是可爱。
他看过胡姬曾用小凤仙染过指甲,确实很漂亮。
桃子大概会喜欢粉色,因为女孩子用这个颜色再适合不过了。
“午寝醒来,指甲就染好了。”
……希望有神仙保佑,一次成功。
想着想着,他又笑了,好像很久没想过神明的保佑了。
“桃子,玛丽苏是什么意思啊?”
“玛丽苏啊,就是指容貌出众,心地善良,以后会被很多人喜欢,能拯救天下苍生的人……吧。”
“我有这么好吗?嘿……”
“嗯,你有这么好。”
——在他失宠之后,没有人这样夸过他。
他看向窗外,一月有余的晴空突然下起了雨。
记忆里,那天的午觉特别长,长到好像可以一直睡下去,永远都不醒来。
那天,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若干年后,他们两人远离朝堂,双双流浪。
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
他知道她要离开秦国的消息后,纵然万般不情愿,但他无能为力。
他在竹简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这个字是胡亥的‘亥’。”他念了一遍之后,认真道,“无论过多久,你都要记得这个字。”
他将竹简塞给她,状似无意地提到她将要离开的消息。
“那你会回来看我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当然。”
――有这个保证,足够了。
“我也很想出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等你看到的时候,你也许会后悔。”她提醒道。
“有些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后悔本身就是一种无法偿还的代价。
日光渐淡,他收回手,轻声问道:“桃子,你要不要来我住的地方看看?”
――去看看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十分感兴趣的地方。
**
他带她去了冷宫,胡姬还算给面子,拿出了精致的茶点和香甜的桃子酒。
他和胡姬关系逐渐僵硬,但他依旧很爱喝她酿的桃子酒。
碗里的酒水是澄澈的淡粉色,晶晶亮亮,还没入口,就已经闻到了一阵浓浓的桃子香——从桃花桃子到桃木,全身是宝。
“好喝。”
她刚说完这句话,造次的人就来了。或许是他这段时间过得太/安逸了,都忘记那帮渣滓的存在。
“哈哈,砸中了,那个笨蛋!”
被死蛇砸中的不是他,但是比砸中他的后果更恶劣。
“将闾仲平,你们这两个混蛋,这次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孤注一掷的反抗,得来的下场当然很惨,但是他绝不会低头。
被打的再惨也不低头,哪怕被挖掉眼睛被杀死,他也绝对不会低头。
“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两个,将你们碎尸万段!”
“好啊,我等着你将我碎尸万段的那一天。”
精巧的匕首扎进了额头的那个瞬间,血流如注,他却没哭。
来不及哭,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一张张恶心的嘴脸,他要花时间记住。
自诩公正其实没长大脑的扶苏,
从小就会阿谀奉承的将闾仲平,
外表柔弱却内心恶毒的嬴娆曼。
他捡起了被丢下的那把匕首,在自己额头横形的伤口上竖着划了一刀。
狠狠的一刀。
鲜血渐了满面,他站在冷宫的断墙边,声音颤抖而悲壮:“终有一天,你们都会死在我胡亥的手上,千刀万剐,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他绝望的悲鸣,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
只有最强烈的恨意,才能让他清醒,不忘记自己所立下的誓言。
以前,父王是多么宠他,现在却视他如蝼蚁草芥。
以前阿谀奉承的人都不再身边了。
这就是失去君王恩宠带来的可怕后果。
君心深似海。
要想避开这个结局,只有自己站在那个位置,执掌生杀大权——
父亲,我想取代你。
**
一年多以后。
胡姬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终于爬上龙床,重获圣恩,而他也终于搬出了冷宫。
回头看看那座冷宫,再看看面前高高在上的黑衣男人,还真是讽刺。
秋天的时候,她回来了。
――没有食言,很好。
秋高气爽,最美不过是那十里长桥,百亩镜田。
不过,她想的却不是看美景,而是吃牛肉。
“我想和你一边吃新鲜的烤牛肉,一边欣赏长桥的镜田。”
……这样啊。
倒也生趣盎然,不拘小节。
“那好,那我们就去吃新鲜的烤牛肉,去欣赏长桥的镜田。”
――如此信誓旦旦,却没能做到。
冷山、镜田和长桥,铺满整个山脚的金色落叶,这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外桃源。
现在,他也同她心爱的姑娘一同分享。
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
他有的,都给。他没有的,那就去抢。
――如此任性粗暴,胡作非为。
他知法,懂法,却依然选择犯法。
他不怕给自己带来的后果,原本自己的命就是捡来的。但他怕连累她。
他不能让她出事――以男子汉的名义起誓。
这次,不想再食言了……
“大哥,是我错了。”
这一次,他终于低头。
短短一段路,他像走在刀尖上一样艰难。
骄傲的自尊被粉碎,彻底死在了他最看不起的人面前。
“大哥,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桃华公主是想帮我顶罪。”他抬起脸,面带微笑,整个人却都在颤抖,“她是韩非公子的女儿,知法懂法又怎么会犯法?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若你同意对此事不再追究,我向你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惹是生非。”
他有多愤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恨不得将扶苏给撕碎,挫骨扬灰。
但是他不能啊。
牙齿打碎了和着血往下咽的那种痛苦和恶心,他忘不了。
“桃子,对不起。”
――是我太弱了,所以没能保护好你。
“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都不留。”他踏上长桥,手指划过木质的栏杆,“你相信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信。”
“你以后,会是这天下的王。”
天下的王,那么,也就是你的王。
“真的?”
“真的。”
“若我为王,封你为后。”
――君,从无戏言。
多年以后,他君临天下,执掌生杀大权。
终于为她铺上万里红妆,以天下为聘,更以其名建了举世无双的未央宫。
当然,那是后话。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那条通往荣耀的路上注定要铺满无数人的鲜血和尸骨。
**
他的桃子是个贪吃鬼,一连吃了很多红豆冰,来了月事时痛不欲生,躺在床上嗷嗷直叫。
他几乎一夜没睡,陪在床前,搓热了手就捂在她冰冷的肚子上――胡姬说应该有效果,但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那样的事。
他顿了顿,说,我和嬴政不一样。
第一次,直呼他父王的名字。
不一样在哪儿呢?
――他拒绝回答。
她终于呼呼睡去,而他却不必睡了。
天空泛着墨蓝,月色还未完全淡去,晨风清爽,他看着逐渐苏醒过来的咸阳宫,喃喃道:“父王,新与旧的交替原本就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所以,我终将取代你。
他折了一支桃花,其实是很多支,然后从中挑选了最艳的一支。
她必然不愿意喝白粥,尽管对身体好,她也不会愿意。
“桃子你喝完粥,我就告诉你魔法粥的秘密。”
“胡小亥真厉害,是桃花仙啊。”
――互相欺骗,然后心照不宣。
“这是给桃子的奖励。”他熟练地将那支桃花斜斜地插在了她的头发上。
人面,桃花,总是相映红。
“我只想娶你,桃子。”
“若你嫁给我,我定会给你铺十里……不,百里,千里,不!万里,是万里!我给你铺万里红妆!”
――我是天下的王,也是你的王。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前提是你不能背叛我,一点也不能。
王宫之中,背叛父亲的女人太多,但是他唯独不能忘记自己母亲对父亲的背叛。
这个时代对贞操观念几乎没有要求,但他是其中的异类,他是变态。
他的女人,绝不能背叛他。
身体背叛了,剐了。
心背叛了,杀了。
他没办法原谅他的母妃,他最亲的人,背叛了他的父亲,他的信仰,躺在别的男人身下。被狠狠地征服,双腿大开地被贯穿,被顶的意乱情迷。
他太理想主义。
即使他的父亲一辈子都不过来,胡姬都应该要守身如玉,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和任何男人接触,一辈子乖乖待在那个囚笼里。
“桃子,我希望你把我当你的唯一。”
――很可惜,她给的背叛太彻底。
他千方百计护她出宫,他抛下对王位的渴望,对权势的贪恋,抛下对赵高的允诺,抛下胡姬和嬴政……他几乎抛弃了一切。
“既然是朋友,那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因为你娇生惯养,吃不了苦。”
——我知道逃亡的路太辛苦,但是我愿意与你一同下水。
“因为你武功太弱,会拖我后腿。”
——我知道你不想连累我,但是我刻苦习武,从无半点怨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保护你。
“我不信,我一点都不相信。”
——我知道,你相信我。
——只是再相信,你始终是将我抛在了原地。
“桃子,我求你,你别走——”
他已经彻底崩溃,嚎啕大哭。
“韩桃华,你今天要是把我一个人丢弃在这里,我会被这里的老虎吃了的,你还说我们是朋友,这样叫朋友吗!看着我尸骨无存,横死荒郊野外!”
“韩桃华,你要是扔下我走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你抓回来,让你永远都离不开我,一步也别想离开我,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在近乎阴狠地诅咒道。
可她还是走了。
他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不哭,不闹,不疯,不叫。
一丁点声响都没有。
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也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
自她走后,他消沉了好一阵子,直到盖聂带回了她的死讯和遗物。
——遗物当然不是给他的,纵然他是十八世子,威逼利诱,盖聂也不绝会给他。
“赵高呐,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忽而就笑了。
手里的玉,被狠狠捏碎。
鲜血从指缝间流下,滴落在她的画像上。
画面上,她是初见时的样子。
只以物喜,不以己悲。
好一个笑靥如花!
…
……
………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身下的小姑娘问道。
桃花眼,娃娃脸,那纯真俏皮的样子,还真的很像他的桃子。
长得像,气质也像。
“回十八世子,民女阿桃。”
小姑娘眨眨眼睛,回望着他。
……竟然对他的异瞳对视也不害怕。
“阿桃?”他笑道,“这名字和你一点都不般配。”
“世子殿下——”
阿桃想说什么话,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直接捏碎了她的喉咙,不带一丝怜惜。
“赵高呐,这已经是第十八个了,不要再送人过来考验我了。”他擦了擦手,淡淡道,“高仿品终究不是正品呐。”
他过早的成熟,又过早的失去,对一切的变化慢慢归于平静。
后来,后来呐。
后来,胡姬死了,丽姬也死了。
一个病死,一个殉情。
他看到那个刺秦的男人被剁成了肉泥,他看到他所厌恶的丽姬变成尸体,他看到六国被统一成秦国的天下,他又一次深深地坚定了自己的信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他想站在那个顶峰,执掌生杀大权,把所有的人都踩在脚下。
他会站在那个顶峰,执掌生杀大权,把所有的人都踩在脚下。
天空泛着墨蓝,月色还未完全淡去,晨风清爽,他站在高楼上,看着逐渐在晨曦中苏醒过来的咸阳宫。
眼见四下无人,他满意地笑道:“朕的江山,美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