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该问一问自己真实的心意。”
自己的心意，并不需要问。
……从没有变过。
变强，去实现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他坚信，只要他够强，所有的梦想都会实现。
只是，心中的那个人……倒真的是遥不可及。
“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我想你也明白。”龙阳君说完这句话终究是叹了一口气，“表面是最会骗人最是肤浅的东西，死魂竹会帮你找到真相。”
盖聂当然明白龙阳君的意思，只微微点了点头。
人的音容相貌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发生变化，性格和思想也是，但……总有些东西不会变化。
但他仍然很难去相信，他喜欢了多年的男人，其实是个女人。
他不在意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在意的，是事情的真相。他在意的，是另一个人的想法。
樱花树枝随风飞舞的美景，让他想起了那段离奇而飘渺的故事。
重回死魂崖找寻真相，他看到了她的过去，与卫庄交换身体的那些年，还有更早之前。
那里的一切他都不太懂，不属于他的时代，他只知道，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折磨至毁灭。
她抱着膝盖坐在黄昏寂寞的光景中，不说不笑，安静的实在不像个孩子。
“卫央。”他叫了她一声。
她慢慢地抬起了脸，但是她并没有看到他。
他们之于彼此，只是幻象。
“我……叫卫……卫央，我……六岁了。”她读着纸条上的字。
她看一遍，读一遍，背一遍。
歪歪扭扭的字迹，他看不懂，但是他看得出来，她读的很辛苦。
“我很正……，想和……和他们……一起玩……玩。”读着读着，她的眼里飘出了眼泪。
有一片樱花落在她柔软的发间，他伸手替她拿掉。
“卫央，我相信你。”
——师哥相信你，一定能走出那一步。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恢复内力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但他无所畏惧。只想快一点，回到秦国，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去完成和她的约定。
“你以后会来秦国看我吗？我也许会在那里留很久。要是你不来的话，我就一直在那里等你，等到死为止！”
“好。”
——我答应你，万水千山，也会风雨兼程。
**
真的到了见面的那一天，他反而犹豫了。
——到底在担心什么？
“你给我听好，我就是你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小庄，那个在鬼谷跟你睡了两年多的小庄，那个有罪让你顶有苦让你吃的小庄，那个你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的小庄。”
——他没有相信。
“事情听起来可能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和现在的那个凶神恶煞的卫庄换了身体，那天他正好来鬼谷拜师，我掉下山来砸到了他，因为我是来自未来的，是来自两千多年之后，所以他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因而被我砸到了，然后他变成了我，我变成了他，后来是我和你在鬼谷生活了两年多，他才是卫央，后来我们在月牙山出了事，我醒过来就变回自己了，而他……他长大了，你也长大了，可是我每年都长这样，大概是因为我是来自未来的，所以开了金手指青春不老吧，呐，师哥，我真的是当年的小庄，你要相信我！”
——他也没有相信。
她所说的一切，一次又一次，他都没有相信。
——麦冬，不被信任的感觉是不是会很难过？
——先生，那要分情况讨论。被自己喜欢的人不信任，才是难过。被喜欢自己的人不信任，那就是绝望了。
——为什么？
——因为连喜欢自己的人都不信任自己了，这世上还会有谁信任自己？
那应该是一种莫大的绝望。
她从怀里摸出竹简递给他：“你的真爱给你的。”
他知道她说的人是卫庄。
竹简上的确是卫庄的字迹，和她的不一样。整齐锋利，每一笔都带着一种苛刻与严厉。
而她的字迹都是圆润的，他早该认出来了。
——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应该是写给她的。
他看着她不满的表情，突然就笑了。是种不动声色的笑意，脸上的表情没变，但是身子微微的动了，所以她手里的桃花没能插到他的衣襟上。
“你要是很爱卫庄，就变得越来越强吧，等到你成为天下第一的时候，他的眼里和心里，就都有你了，没有人能取代。”
“卫央。”
——不是这样的。
——我爱的人，从来就不是卫庄。
——我想成为强者，也不是为了逞凶斗恶，是为了实现我自己的梦想。
他叫了她的名字，她果然停下了脚步。
“……师哥，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我有很多事都没有告诉你，关于什么劳什子的九宫移魂术，关于死魂崖和死魂林，阴阳家的齐人邹衍，关于我和卫庄身体互换的事——你要是不想听就算了，我以后就不会提了，再也不会提了，死也不会再提了。”
她仍旧有耐心，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我……想听。”当然想。
很想很想。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没那个资格了。
“我叫卫央，卫庄崽子的卫，长夜未央的央，我来自两千多年以后。”
“我哥带我去爬云梦山，我本来是讨厌爬山不想去的，但是我怕他生气，所以我还是去了。爬云梦山的时候，我迷了路，就在那时候，我从山崖上看到了卫庄，一个本不可能出现的人物，因为太吃惊我脚一滑，就摔了下去――”
“我掉下来砸到了他，在某些自然无法解释的条件下，我们的身体互换了，我占据了他的身体，而他则占据了我的身体。你有没有听过阴阳家的九宫移魂术？跟这个有点类似。”
——一字一句，都是事实的真相。
假到离谱，除了当事人卫庄和卫央，也只有亲眼所见后的他能相信。
“是不是还是接受的很困难？”
……果然，她很在意他的态度。
怕他再说一个“不”字。
——被自己喜欢的人不信任，才是难过。被喜欢自己的人不信任，那就是绝望了。
——因为连喜欢自己的人都不信任自己了，这世上还会有谁信任自己？
他只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生生不息的倔强。
如星火燎原之光。
诞生于微小，成就于光辉灿烂之中。
“是不是很疼？”
——他也会问没有意义的问题。
她背过身去，咬着手指，一声不吭。
他看着她布满伤痕的身体，突然醒悟，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堪一击的孩子了。
她会疼，但她学会了忍。
她不够强，但她在努力变强。
她心实如铁，其坚不可摧。
**
从咸阳到新郑，路途并不远，却走得并不安稳。
他只担心她是不是能承受的了奔波的辛劳。
荒凉的沙漠之中，狂杀飞舞，她漫不经心地吃着手里的豆沙包。
已经冷却了的豆沙包，她不挑剔。似乎是他做的食物，无论口感如何，她都会全部吃完，并且告诉他——“师哥，很好吃。”
……很好吃？
没有拌蜂蜜的豆沙，没有加盐的肉馅，她都说很好吃。
她给他的，永远是赞扬，夸奖，认同和鼓励。
他把马车上的包子分发放给路上的小难民，她突然就停下不吃了。
“我没食欲了，你把这些给他们吃吧。”她嘟着嘴说道，“你看他们的手脏兮兮的，太影响我食欲了。”
……诶。
路上饥民的尸体，都没能影响她的食欲，而现在，她却……是想留给别人吃吧。
“包子还有很多，你尽管吃。”
——他早就留够了她的那一份。
——所以她不必为了帮他行善而影响了自己。
“我说不吃就是不吃了！”
她倔强起来，像只小玄虎，千军万马都拉不回头。
他虽然身强体壮，但也熬不过长达几日的饥饿。早就将食物都送给了饥民，只保留了她的那一份。
入了夜，他隐隐感到胃痛。
有温软的东西递到了他的唇边。
“师哥来吃烤包子吧。”
她笑眯眯的样子竟不像此时此刻正在受着极刑。
他明明看到她的手臂正在渗出鲜血。
她不关心手臂上的伤痕，她只关心，她烤的包子好不好吃。
“白日里剩的，只有一个了，分你一半。”
“师哥，我们干包子！”
包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牙印，她必是啃了一口后又舍不得吃才收起来的。
烤的温软的包子……不出意料的好味。
“是吧是吧，很好吃吧，师哥睡觉吧，明天早上还有包子吃呢。”
她笑得愈发灿烂，手臂上的鲜血也越流越多。
——师哥，你太儿女情长了，但是……偶尔OOC一下也不错。
——师哥，若是有一天，我和别人都遇险了，你会选择先救谁？
——师哥，你去救别人吧，我会努力变强，强大到不需要你来救，我永远不会令你为难。
——师哥，你只管放手去完成你的梦想，不要有任何顾忌。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心情好了我就帮你行侠仗义，心情不好我就在旁边看你行侠仗义，怎么样？
——师哥，我要成为能和你比肩的人。
这样好的姑娘，他三生有幸能遇上。
——她可爱，或许也懂爱，更值得你爱。
——龙阳先生，你没有说错。我会带她去见你。
**
只是，造化仍旧弄人。
六魂恐咒治愈的几率是多少？
——是零。
她似乎也知道，所以认认真真地擦起了手中的欺霜剑。
“师哥，这把剑就留给你以后撑场子。乖，拿着。”她连哄带骗地将欺霜剑塞进他的手里，“师哥你不要的话，卫庄会抢的，他可坏了，觊觎这把剑很久了……”
遗世欺霜，是两把具有灵性的剑。
离开了它们认可的主人，便永远都不能再被使用。
最是无情的剑，也会变得有感情。
他手中的欺霜，黯淡了光芒，她却不知道。
“墨鸦说了我会长命百岁，乌鸦嘴一向非常灵验，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长命百岁。”
——最需要安慰的人，却反过头来安慰他。
于是，他问自己，盖聂，你是不是太懦弱了一点？
师弟心中的强烈恨意终于彻底爆发，屠戮了整个韩王宫。
他看到了他眼底的绝望。
那双仇恨的眼睛慢慢地变成了吞噬一切的黑暗，带着决绝而恐怖的沉寂。
七国之中最为奢靡的韩国，却是卫庄曾经效忠的国家，是他倾注下梦想，想要去改变的国家。
梦想狼狈破灭的那一刻，着实比被千刀万剐还要痛苦。
那一天，秦国的黄金铁骑兵终于踏进了韩国的国都新郑。
古老的城门被撞碎，城楼上高高悬起了秦国的军旗，忠君爱国又陈旧古板的韩相在城楼上不屈而死。
战争中的新郑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堪入目。城中到处都是秦兵破城冲锋的呐喊，以及老弱妇孺生死竭力的哭喊。
他坐在被火光包围的冷宫断墙旁，抱着她的肩膀，听她絮絮叨叨的说话。
天空中飘起了雨，冷风呼啸而过，火光滔天，映着寒意点点。
四周的环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师哥啊，以后永远也别爱上一个以剑为生的女人，不过你可以考虑去爱上一个以银针为生的女人……”
——我只爱我面前的姑娘。她用剑也好，用针也罢。
“等我死了，你还是回去秦国回去嬴政身边吧，去实现你的梦想，你还会遇到你所等待的人，顺便追查一下我的死因，就看你的脑子好不好使了，我给你一个提示吧……”
——你答应过我，会长命百岁。
“欺霜剑是我用过的剑，只要你把它带着，心里记得我，那我便还算活着，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命百岁了……”
——欺霜剑离了你，就只是死物了。
“师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做的生日蛋糕吗？那是我独创的，你这个世界没有的，上面的字是用我那个世界的字写的，是‘祝剑圣盖聂生日快乐’。”
“师哥，以后许愿声音要小哦，愿望其实不能大声说出来。”
“师哥，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来自两千多年后，我死了以后应该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师哥，如果我在那边过得不好了，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下一次见面，你一定要第一个认出我啊……”
他握住她的手，含泪而笑：“好。”
一定，一定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下一次，必然第一个认出你。
——下一次，不会再有猜忌和犹豫。
“愚蠢！”
在他为她整理乱发的时候，身边的卫庄突然发难。
鲨齿带着寒光和恨意挥来，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挡在了他的面前。
鲜血喷了他一脸。
——他明白，卫庄不是想要杀她。
――但她，替他挡了下来。
“师哥……下次见了。”
她被卫庄踢进了熊熊烈火之中焚为灰烬，而他只抓住了她头上飘落的发带。
卫庄想要的纵横一战，他终于给他。
用已经变成死物的欺霜剑，彻底打败了崩溃的师弟。
与卫庄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杀戮永远不是变强的理由，一个人若以打败别人而证明自己，那他就已经输了。”
“只有这一次，小庄，我是在修理你。”
**
回到秦国以后，他更加努力。
更加努力地成为一名优秀的剑客，更加努力地查明事情的真相。
“盖卿，你有过女人吗？”
秦王嬴政或许是喝多了酒，或许是赏赐给他女人却被他拒绝了太多次，所以问了他这个问题。
“或者说，盖卿，你有爱过的女人吗？”
他不善说谎，只回答：“臣有。”
眼睛，眨也不眨。
嬴政来了兴致，愈发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很好。”
“好到什么样的程度？”
“她，无可替代。”
——是爱，而没有过。
——他相信，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荆轲刺秦的那一日，他告诉荆轲，他的愿望。
——荆兄，我从未迷茫。
——老弟，那我祝你得偿所愿。
“师哥，我在未来等你——”
“下次见面时，你要第一个认出我哦。”
这夜的月色极美，恍惚间他想起了少年时在鬼谷的一个月夜，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
他的酒量很差，喝了三杯就醉了，偏偏还没什么酒品，抱着卫央大声嚷嚷想要摘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待他半夜清醒过来，为自己的失态懊悔不已，却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师哥，你快看！我把月亮和星星都给你全摘下来了！”
他看到空地上坐着一个人，灰头土脸，笑容却异常灿烂。
他还看到屋外的空地上，摆了无数个盛着清水的小木碗。
每个小木碗里盛着月亮和星空，一碗一碗的，漂亮极了。
――有些梦想虽然遥不可及，就像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但……也不是不可能实现。
兜兜转转十多年，他心爱的姑娘还在原地，一如既往，坚强并乐观地看着他。
他俯身，轻轻吻了吻墓碑上，她星子般美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