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随着仆役走到正厅,等候在厅中的正是柳府的当家人。
柳老爷是一位年纪四十有余,白面有须,模样精干的中年男子。他看到叶星官和游剑卿时候的神态颇为急切,简单打量一番之后,也顾不得问候寒暄,就开口问道:“两位姓叶?自余杭来?”
叶星官说道:“我姓叶,余杭人。”
柳老爷问道:“可是余杭红叶山庄弟子?”
叶星官笑了笑,然后伸手掀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柳老爷看到他的脸,先是露出了吃惊的神态,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凝重了许多,问道:“阁下是……”
叶星官说道:“在下叶星官。”
柳老爷看到他面目之时就已经多少有所猜测,此时却是大喜过望,突然就跪了下来,叫道:“求叶庄主救救我儿!”
叶星官见他跪下,意外之余,却是抬袖将对方扶了起来,说道:“柳老爷不必着急,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而后三人在桌前坐好之后,叶星官就开口问起了柳老爷柳小姐失踪的具体情况。
话说柳小姐本来是苏州城出了名的美人,未及笄便一直被人求取。后来柳老爷千挑万选才为她挑选到了合意的未婚夫婿,约好女儿满十八便为她送嫁。
而此时柳小姐距离满十八岁也不过半载时间。
柳老爷哭天喊地,后悔之前没能狠下心,把姑娘早日嫁出去,才遭遇如此飞来横祸。叶星官听了一会儿,开头还勉强忍着听游剑卿安慰对方,但听得久了就免不了不耐烦起来。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打断对方,语气略带严厉地问道:“柳老爷!您还想不想把柳小姐找回来!?”
柳老爷听到叶星官语气中的不耐烦,总算收起了那张哭丧脸,擦干眼泪说道:“想想想!求叶庄主千万要把我家姑娘救出来,我会一辈子感激叶庄主的。”
叶星官说道:“既然想把你家姑娘救出来,就听我的话,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早日抓到贼匪,你家姑娘才有脱困的希望。”
柳老爷此时正是六神无主之时,官府方面破案至今也没有给他个明白的交代,而叶星官在江南道的声望极为隆盛,虽说年纪轻,但是柳老爷病急乱投医,却是宁愿听从对方的意思,只要对方能给他一个主意,一个希望。
所以叶星官这样说之后,柳老爷就立刻应了,爽快允诺道:“叶庄主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只要能把我家姑娘救出来,便是教我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倾家荡产却是不至于。”叶星官说道,“我这次过来,特意乔装假扮,就是为了避免让人知道我来了苏州城,引起那贼匪的戒心。”
柳老爷问道:“我要做什么?”
叶星官说道:“明日一早,到州城北门接我。我会作另外的打扮,坐一辆带有柳字标记的马车过来。到时候你便对别人说,我是你从京中过来世交家里的子侄,然后安排我在你们府中住下。到时候我白天就去城中晃荡,多在人前露面,而你……务必要保证把我的‘身份来历’散播出去。”
柳老爷脑子略一转动,便明白了这之中的奥妙,不由得问道:“这样……是不是太露骨了一些?”
叶星官冷冷道:“明日只要我一出现在苏州城,这事就必然是露骨的。你以为多大的可能你女儿与另一家的姑娘刚被掳掠,这边就马上招摇过市一个明摆着引诱贼人来动手的目标?”
“不过露不露骨并不重要。甚至于我们便是要他知道,我就是个饵,还是你柳家放出的饵。”
柳老爷听了,却是露出了些许糊涂的表情。
叶星官看他糊涂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决定好心为他解一解惑,说道:“我问你,若是我们没有过来,但是你走投无路,会不会想办法寻个饵与招些人手,试图把那贼人引出来?”
柳老爷说道:“若是再过几日州府的大人们还没有进展,我说不得也只有自己想些法子。”
叶星官点了点头,问道:“我只问到时你要从哪里寻人作饵?又要从哪处召集人手?”
柳老爷想了想,回答道:“我多少还有些朋友,此时已经在帮忙奔走。若要动手,少不了还是要他们帮忙……”
叶星官打断道:“你觉得招来的人手,可有十成把握留下那采花贼?”
柳老爷说道:“总要一试。”然后说完这句之后,他却是立刻若有所悟。
叶星官说道:“在我看来,那贼子窃人多日,官府却连他的模样都没有见到,你找来的人手想要留下他,估计也是够呛。不过这样也好,说不定那贼子也是这样想的。”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此人在官府重重戒备之时还频频作案,想来必然是个艺高人胆大的。所以便是让他知道我是饵也无妨,只要他不把你我之间联系上就好……反正,你柳府与红叶山庄原本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之前已经成功地在你府中掳走过一次柳小姐,所以这次哪怕知晓你戒备森严,也难免会有几分掉以轻心……我们要的便是他掉以轻心。”
然后他转头对柳老爷说道:“接下来,你便当我是你特意找来的饵,该雇人还是雇人,该招兵买马就招兵买马,总之要作出一副要引贼子入彀的架势。但也不要太过张狂,至少表面上还是要作出偷偷行事的模样。”
柳老爷听他说到这里,对叶星官却是心服口服,满口应下。
之后叶星官重新覆上面具,悄无声息地出了柳府,在苏州城中逛了一圈之后,便作出了出城的模样。
出城之后不久,两人换了个装扮就重新溜了进来。这次,他们却是直奔苏州城内红叶山庄名下的奇物阁。
进了奇物阁之后,叶星官与伙计说了几句话,伙计就带两人入了后院,最后见了苏州城中奇物阁的负责人,一个二十来岁,身着红衣的女子。
女人一身红衣,但是并不算美貌,左边眉角更是有一块浅浅的疤痕,破坏了整张脸的和谐。
她叫细娘。
叶星官一见细娘就开口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细娘回复道:“已经全部准备好。庄主现在就要开始吗?”
叶星官说道:“先去看看吧。把该做的准备全部做好了,避免明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
细娘自是顺从应下,然后带着叶星官一路穿过中庭的亭台楼榭,到了最后面那座小楼之中。
小楼中已经有几个女使等候在那里,手里身边都拿着叶星官交代准备的东西。叶星官进屋之后,就在她们的帮助下换了装扮,重梳了发髻,变成了一个身穿白底银纹锦袍,梳着书生髻的少年公子。
换好装梳好头之后,女使又开始拿了胭脂水粉在他脸上涂抹起来,试图把他的容貌改得稍微柔和无害一些,至少不那么锋芒毕露。
游剑卿在旁边看的煞有兴致。
只是当全部的妆容画好之后,在叶星官重新张开眼的一瞬间,细娘就知道这一番装扮其实还是十分失败的。
因为再怎么柔化的妆容,也是掩盖不了自魂魄里面照射出的神光的。
叶星官是这样一个人,他自小就习惯了身居高位,危险与磨砺更是常伴左右。所谓宠辱不惊,所谓生死不惧,却都已经是早早融入了他的骨血筋肉,一举一动中。
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双目对视,与他对视的人自然会知道此人不同寻常。
细娘对于这一点也感到很头疼。
一般人总会不自觉地根据自己面对的人调整神情态度,比如细娘自己,对于自家庄主就会很自然地带上些许乖巧巴结的态度,虽然平日与属下相处时其实也是霸气四射的。
可是叶星官……细娘都怀疑自家庄主这辈子是不是有过做小伏低的时候。
早年的时候还能说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但是随着叶星官的年岁渐长,他的气势和地位也在不断地增长,事到如今,叶星官出过海,入过京,杀过敌寇,战过恶匪……这可是个敢在金銮殿上与文武百官硬顶的货色,她能指望对方在谁面前低声下气?
细娘左右审视了叶星官一番,最后还是说道:“这样不行。庄主你的眼神要变一变……你若是这种眼神看人,那采花贼看到你时估计就要落荒而逃,哪里还敢动手?”
叶星官听了,便闭上了眼,在脑子里想着如何把眼神变得温柔无害,然后再张开了眼。
这一回他眼中却是带上了三分盈盈的笑意。
细娘窒息了一瞬间,然后叹了一口气。
她不得不承认庄主这一笑很美,但是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却是一点都没有变化。他的表情根本就跟“温柔”没有关系,而是“我被取悦了”或者“来取悦我”这样不知道该说是命令还是告知的架势。
细娘觉得自己再继续挑三拣四下去可能会有点危险——为人下属的如何能够一直连续不断地给主子挑刺?可是真让叶星官这样出去,那采花贼就算真的*熏心出现了,也未必有那个贼胆真的动手。
说到底,叶星官想要以身作饵引诱盗匪出手的主意本身就极为不靠谱。整个江南道能有几个叶星官?一个人的气度风姿原本就不是表面的妆容可以掩盖的,尤其是久居高位的人物。
思索了许久之后,细娘深深呼吸了一下,开口说道:“妾身有个主意,不知道庄主愿不愿意听上一听?”
叶星官偏过脸,斜斜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说!”
然后细娘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妾身觉得,庄主自身气势太强,要扮成一般人是极为困难的。即使改变了外在容貌,气度姿态却难以改变。何况我们也并不能肯定那贼子是否见过庄主。正好妾身知道与柳小姐结了亲的盐城隋府有一位只闻其名而从来不曾在人前露过面的盲小姐……”
然后就见叶星官虽然懒洋洋却极具威慑力地扫了她一眼,目如利剑。
他开口问道:“要我扮成女人?”
细娘心头一颤,急忙跪下,说道:“妾身冒犯,庄主恕罪。”
叶星官却说道:“不要动不动就下跪。继续说。”
细娘看他眼神表情,发现确实没有发怒或者不悦的迹象,才拘谨地站起身来,说道:“妾身是觉得庄主的眼神太过锐利有神,一看就是身居高位之人。一般四目相对,很难有人能不看重您。与其如此,还不如索性遮去了这双眼睛,正好又有这样的由头可以找……到时候庄主坐上轮椅蒙着眼睛让人推着走,只要少些动作,露出破绽的可能也会小上许多。只是说话时要注意一些。”
叶星官听了,却没有再说话。
细娘顿时有些忐忑不安。
半晌之后,他转头看了游剑卿一眼,却见游剑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却并不曾说话发表意见。
最后叶星官还是开口说道:“既然是为了救人,要我扮作女子……倒也不是不可以。”
细娘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结果接下来就听见叶星官嘴角勾起些许弧度,略带着冷意的警告:“不过你们动手的时候,记得给我悠着点。”
细娘如何敢“不悠着点”。接下来她便让女使和仆役们搬来一箱又一箱的女子衣衫,结果到最后也只敢给叶星官挑了一身与男装长袍差异不大的普通常服,只是色调是偏于柔和的紫色。
饶是如此,细娘还是另外给叶星官配了一身同色系的褙子,为了掩盖住他没有胸的事实。她可不敢说庄主我给你找两个馒头你塞进衣服里面当胸吧……又不是有心寻死。
之后女使寻来绸布,为叶星官绑住双眼,只露出半张如同细描精刻出来的玉色脸庞,总算让叶星官身上的大部分气势都被锁在了那双瞳子里面。
最后就是头发了。
叶星官的头发并不短,真要说起来对于男子来说甚至还偏长,又乌黑柔顺,可惜无论如何跟姑娘家是不能相比的。细娘为了能够让其装扮能最大程度地掩藏住他身上的锋利气势,最后选择了一个披发式的发型,只在头上加了一个并不明显的低矮假髻,这样也较为符合未嫁少女的身份,又能把叶星官的轮廓衬托得稚嫩柔和许多。
等一切打扮完毕之后,被蒙住脸的叶星官自然是看不到自己的具体样子,于是便开口问游剑卿:“……如何?”
游剑卿静静地看着女使为叶星官梳头装扮,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此时的叶星官在游剑卿眼中,其实与每夜穿着洁白内衫披落长发的模样并没有许多的不同,毕竟细娘也没敢在叶星官的身上大刀阔斧地动作,至多就是给他换了一身衣服,改了下发型。
甚至于游剑卿觉得反而是每夜都会见到的叶星官长发散落只着一层里衣的模样更加令人惊艳,因为原本他那双眸子就是如同星辰一般明亮慑人,遮住了反而不美。
但是若不计较这点,蒙上双目的叶星官看上去也别有味道。
所以游剑卿笑着说了一声:“很美。”
那一瞬间,叶星官的表情却是僵住了。
细娘顿觉得自家庄主要爆发。
果不其然,一声冷哼之后,她就听到叶星官冷冷说道:“谁问你这个?我问你的是这样能不能令人认出我的身份!”
他的语气里明显透出了几分不悦,但是却没有细娘预料之中那样大的火气……反而令细娘有些意外。
游剑卿也不恼,依旧声音温和,语气柔软,顺着他的问话答道:“我自然是认得出来的。不过若是爹娘或者惜月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这面猜想了……只要你不开口。”
叶星官听了,沉默了数息,似乎在调整喉间的呼吸。再开口时候,声音就柔细清亮了许多,问道:“这样如何呢?”
他的年岁还少,声音本来就要比游剑卿清亮一些,如今特意以假声开口,虽说仍旧比正常女儿家低哑了一些,但却也足以迷惑大部分人了。
游剑卿惊异道:“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显然在他看来,这声线已是相当逼真了。
叶星官听了,说道:“那就这样吧。”然后他嘴角露出些许笑意,声音略带促狭地对细娘说道,“你们把‘庄主夫人’拖下去,把他扮成个为我推车扶椅的小厮吧。”
细娘听了,赶紧对游剑卿说道:“夫人请跟我来。”
游剑卿又看了叶星官一眼,对他的调笑并不生气,反而露出些许纵容又无奈的笑容,答道:“好。”
次日柳老爷到城门口等了一段时间,终于看见了带着柳字徽记的马车。这马车乍看之下还真的和柳府自用的马车几无差别。
然而等掀开了车帘看到内里的景象时,柳老爷却是着实愣了一下。
车里正中的地方这时正停着一架轮椅,前后都以木条固定住了,轮椅中坐着一个身穿紫裙,眼上蒙着绸布,只露出半张如玉脸庞的女子。
柳老爷当即就想问“这是谁啊!”。
而后他突然福至心灵,露出了纠结的神态,小声试探着问道:“……叶庄主?”
却听“盲女”音色清亮,幽幽开口道:“伯父您叫做人了。”
柳老爷顿时糊涂了。
幸好这个时候后面有仆役走了上来,低声向柳老爷说明了目前的崭新人设,才令他恍然大悟。但是这位爷也是八卦,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低声问道:“……那位是叶庄主吗?”
仆役便听到轿子里传来他家庄主的冷哼声,立刻端正神色,语气生硬地对柳老爷说道:“那是隋家的三小姐,还是请柳老爷您别再记错了。”
柳老爷只好噤声。
这日早上柳老爷带了“隋三小姐”的车回了自家。马车到了门口之后,就见女使走上来掀起了帘子,取下了前后固定的木条,然后自马车车底夹层之中拖出来一大块的踏板,让个高大家丁扶着车一同把隋三小姐抱了下来。
这个过程之中柳老爷一直忍不住想要盯着“隋三小姐”看,想要弄清楚这位到底是不是叶大庄主扮成。可惜他与叶星官实在不够熟悉,完全无法肯定是不是本人。
然而无论是不是,这位蒙着眼巾的“隋三小姐”看上去是个美人却是毫无疑问的。哪怕只能看到那半张脸,但是柳老爷却觉得之前被掳走的他的宝贝千金与另一位姑娘,恐怕都还要比这位“隋三小姐”逊色两分。
他顿时对于引诱那采花贼出现多了几分信心。
如此这般,第二日许多人就知道了柳小姐出事之后,柳府来了一位盲眼但容色惊人的“隋三小姐”。虽然柳老爷没有直接说出口,但是许多人都猜测这位隋三小姐是隋府派来,为了救回柳小姐而设下的饵。
而隋三小姐接下来的举止,也隐隐契合了众人的猜测。
自从到了柳府的第二日开始,这位“隋三小姐”就开始频繁出没于大小酒家茶楼。她身边一般有两位女使与一位专为其推动和搬运轮椅的家丁跟随。
隋三小姐很少说话,惯常都是用绸巾蒙着眼,据说是因为天盲的关系,偶尔睁眼灰白眼珠会吓到人,所以几乎从不取下绸布。
但即使女使说得吓人,大部分人在看到其那精致秀美的半张脸庞时,多数都不会真的觉得这位小姐的面目会有多么可怕,反而觉得这位娘子可能是自视极高,所以才不愿意为人看见自己的缺陷。
这样数日之后,隋三小姐的存在感在苏州城显得越发强烈起来。每日她出门时候,都会有人特意为了围观她而跟进同一间茶楼酒肆。而在这其中,主动示好的少爷公子亦有不少。
到了这个地步,叶星官觉得,如果那贼匪要出现,这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决定下一剂猛药。
这几日来,隋三小姐常日出没于茶楼酒肆,却是有不少人想要看一眼他绸巾下的真面目。而这一天,就有个十*岁的年轻女子鬼鬼祟祟地接近他,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搭着话。
大部分时候叶星官并不回答,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笑着。任由使女同对方问答。
直到使女疏忽的某一个瞬间,那女子突然伸手去取叶星官脸上的绸巾。
她出手时候,距离,位置,都是寸得刚刚好,且动作极为轻捷,明显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以灵巧见长的江湖人士。使女伸手欲要阻拦时已经太迟。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