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码头熙熙攘攘，无数围观者充满了港口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不少屋顶上也或站或爬挤满了人，有顽劣的小孩，也有手指上被磨出了累累刀茧或者剑茧的武林人士。
而所有人，都在围观着此时停在港口船坞之外的巨大船只。
“好大啊！娘！好大啊！”有小孩子坐在父亲的肩上，却伸手去拽母亲的头发。当母亲的赶紧从孩子手中把自己的头发拯救回来，一边赞同了孩子的感叹，“嗯，真的是很大的船啊。”
甚至于，在这些百姓看来，这船只已经不是大可以形容了，简直是一座小型的堡垒。
巨大的桅杆，巨大的甲板，坚实的原木几乎不见缝隙地拼接在一起，外面还有钢铁包裹住关键的容易受到碰撞的部位。船上并没有镶金嵌玉的装饰，但是流畅的线条和古朴的设计却令人展露出一种独特的美感。
虽无宫殿之华美，却有宫城之庄严。
少年张大了嘴，着迷似地望向了那美丽的巨无霸，那表情看上去就差扑到船边舔一舔那光滑的新漆了。
然后这个时候，后方的人群之中却传来了引人注目的骚动，紧随着有人高升叫道：“庄主来了！庄主和庄主夫人都来了。”
人群如摩西分海一样自动地分散了开来，显出了向巨船走来的人影。陈禾也探头出去看，然后看到了并肩而行的两人。
庄主看上去真是英气勃勃……庄主夫人身高高了点，不过配庄主倒是正好。还有，她长得可真美啊，穿着男装也是英姿飒爽。
——来自来之前完全没有好好打探消息的某人。
陈禾这样呆呆看了一会儿，叶星官和游剑卿已经一路走近，然后从他前面不远的地方经过，眼看就要远去。
两人穿过人群的时候，身边的少年还在一边向两人介绍着巨船的情况：“……长……宽……载重量……至少要……人操作才能正常航行。父亲本想把整艘船再扩大一半，但是计算了一下觉得灵活性的下降难以接受，而且继续增大的话，人员调配也是个大问题。”
叶星官扫视了一番整艘舰船，点了点头，说道：“现在这样大小已经比较合适了。”
他说话的时候，距离和陈禾所在并不远。虽然此时码头人声嘈杂，但是或许是因为红叶山庄在这里的威信赫然，这一行人走过的地方，周围的声音会自然而然地放轻，所以陈禾反而能听到几人的对话，虽然不是十分清晰。
在他看来，叶庄主看上去性格很温和的样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说话，只一直微笑着看着他家夫人与人说话。庄主夫人看上去就比较不好亲近了，似乎是个冷美人，说话的声音也略为低沉了一些。
但是，低沉的声音也很好听。
然后，陈禾就发现人群中央的队伍正在离他远去。
他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千里迢迢跑来是为了什么——他可不是来围观的！！
陈禾急匆匆地就想要往前挤，无奈此时人流拥挤，其中还夹着一些练武之人，他根本挤不上去，只能看着对方越行越远。
等不好容易挤到了踏板旁边，陈禾再私下观望，却已经找不到想要找的人。他努力往船上张望，心里知道他想要找的对象肯定就在船上，却无奈踏板前面此时正守着两名佩剑的叶家弟子，让人完全不敢逾越，更遑论硬闯。
最后他只能向两位站岗的弟子打听：“请问少侠……你们红叶山庄，是不是正在招出海的人选？”
叶家弟子上下扫视了他一番，说道：“是在招出海的人选，不过招的是有一技之长的熟练工匠，和打算在海外城邦定居和谋生活的农人……你……”
陈禾问道：“不招水手吗？杂工之类的也——”
对方愣了愣，却说道：“不，你想应聘杂工？”好奇怪的想法。
叶家的船队向外招收的只有工匠和农人，像是水手或者船工一类的，他们有自己的培养流程，自然是并不向外招收的。
能控制船上机关的人，能够在船上自由走动的人，叶星官选择的时候要比向外的移民更加谨慎，目前为止，还没有非叶氏的人出现在这个队伍行列中。
而杂工就更不用说了——虽然目前不是什么饥荒或者战乱的年代，但是卖儿卖女的人却是从来不见少的。因为生了女儿而不想养育的，子女太多的养育不了的，甚至于仅仅只是因为失亲而被同族的亲长贩卖的。
人间的悲情和恶意不管哪个时间都不见少，不过来自与不可抗力和自我选择的区别而已。
红叶山庄有自己名下的慈幼局，收养孩童和购买儿童然后授予他们一技之长，并将他们培养成未来的衷心弟子。这样培养出来的弟子大多数后来都会成为红叶山庄的核心弟子。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叶长宁的远见，就此可见一斑。
尤其是初期的红叶山庄也只不过是江湖上一个普通的武林世家，并不算十分富裕，慈幼局本身对于有钱人来说都是比较难以承受的负担……所谓善财难舍，就是如此。
陈禾说道：“不管是杂工，水手，或者其他的什么，只要能够上船和出海，我什么都可以做。”
却听后面传来一个声音，问道：“为什么这么想出海？”
陈禾一转头，就发现他之前在努力寻找的的“庄主”和“庄主夫人”突然出现在了身后，“庄主”正微笑看着他，而发问的正是庄主夫人。
红叶山庄的弟子立刻开口叫道：“庄主！夫人！”
“夫人”冲两人点了点头，然后再次望向陈禾，问道：“你为什么宁愿想到打杂也想要跟船出海？”
陈禾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知道这个问题很可能关系到他能不能达成此次来到这里的目的。他开口说道：“我……我想去看看世界的尽头！”
“他在说什么？”很多围观者听了这个回答，都有些不明所以。
却不料庄主夫人露出了一个煞有兴致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陈禾之后，说道：“这个理由倒是新奇。”
然后“她”又问道：“看到了之后呢？”
“啊？”
这回换陈禾茫然不解了。
“你看到了世界的尽头之后呢？就只是看看？”庄主夫人把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不……当然不是！”陈禾想了想，开口说道，“安南的占城稻从前朝时传入我国，耐旱而多熟，令无数百姓不必再困于贫寒与饥饿。我听说海外的世界有许多罕见之资材，如五颜六色的宝石，形态各异的奇花异草，奇珍异兽……其中说不定就有比占城稻更为耐寒耐旱，多产多熟的谷物或植株，若是能带回国来种植，说不定就能令天下再无饿殍，乃造福万世的善行。”
叶星官听了，点了点头，说道：“你这想法倒是不错。”
陈禾又继续说道：“……即便找不到这样的植株，也说不定能寻到适于豢养的牲畜，适于建筑的木材，适于治病的药物……总之，我听说世界之广，犹胜中原。海外之外还有海外，山河尽头还有山河，我想亲眼去看看。”
叶星官点了点头，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与游剑卿说道，“海外多有珍宝，这话倒是没有说错。我们之前把这珍宝限定于金银宝石，绒布香料，确实有些狭隘了。”
但是他又转过头对陈禾说道：“然而这不过是个念头罢了，即便没有你我们也一样可以做。你想要随船出海，仅仅只凭一句有用的建议可不够。我问你，你可有什么一技之长？”
陈禾说道：“我识字，会做账……”
叶星官提了提眉：“哦？还是个读书人？”不过他又说道：“可我们并不缺书吏和账房。”
陈禾顿时一噎，许久之后，才说道：“那……我会说一点大食话！还会写简单的大食文字！”
这倒真是出乎意料的消息，叶星官有些惊讶地问道：“你去过大食？”
陈禾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只是我家乡定居过一位大食的商人，我小时候和他混得很熟，缠着他教过我大食文字。”
丝绸之路的开拓比海商的盛行要来得历史久远得多，所以大食商人会来到本朝并在此定居，倒是并没有让叶星官感到十分意外。
他点了点头，却是突然开口，以大食语问了陈禾一个问题，陈禾愣了一愣，虽然不慎流畅，但还是清楚地回答了问题。
叶星官点了点头，说道：“行了，红妆，你带着他去胡总管那里挂个号，签个用工契书吧。”
陈禾顿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叫道：“谢谢夫人！”
这句话一出口，却是把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叶星官神态冰冷，缓缓地再次回过头来，问陈禾：“你说什么？”
陈禾却还傻愣愣的，把那句危险的句子重复了一遍：“我是说，谢谢庄主夫人允许我上船，我一定会努力做事的！”
游剑卿顿时不忍地掩面。
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之中，众人只觉得叶星官的身后掀起了惊天大浪。
叶星官的声音冷得如同千年寒冰：“把他给我拖下去醒醒脑，顺便治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