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庐六猝不及防,待要喝骂,怎奈满脸臊臭,恰似哑巴吃黄连-心中有苦却难言。一把扯了竹篓,扑楞着两只手在脸上乱扒,只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粪尿,犹如城隍庙前守门的乌面金睛鬼,黑黝黝不分眉眼。
正折腾的慌,从远处茶舍内走出一人,生得豹腰猿臂,脸上尽是麻点,穿着虽平常,气度却是不凡。听到众人哄笑,走将过来,围着庐六转了两圈,细细端详一番,禁不住笑道:“这不是六丑?你不去做工,如何弄成这等模样?难不成是饿坏了,在这里拣牛粪吃?”这一句好似盐撒火中,火上浇油,只气得庐六恶气心头起,怒火胆中生,伸手抹去脸上污垢,睁眼一瞧,认得是山中一筑窑烧炭的炭夫,姓杨,名辅清,自幼苦练武艺,力大无穷。不由气冲斗牛,高声骂道:“杨七麻子,你不去挑柴烧炭,却来管六爷屁事。”杨辅清笑道:“我好心问你,你却没个好声气,真正不识好歹。”一转身便欲离去。庐六只气得一口钢牙咬碎,五灵豪气腾空,撵将上去,便是一拳。杨辅清不曾防备,猛然被他一拳杵在脸上,只打得眼冒金星,一张麻脸青了半边,登时怒火万丈。举目环视,见旁边有数捆青竹,长有丈余,根根碗口粗细。跨步过去,抽出一根,喝道:“你这蛮牛不知死活,我今日来教训教训你。”庐六哪里怕他?把一双铁拳抡得如车轮一般,攻了过来。
看看到了近前,杨辅清把手中青竹竿虚晃一晃,使个“拨草寻蛇”势,插在庐六脚下,用力一抖,把庐六跌了个仰面朝天。笑道:“你服七爷不服?”庐六怒道:“你这肮脏之人,暗施贼计,绊了爷一跤。六爷未曾防备,怎肯服你?”爬将起来,抡拳又打,眼睛却紧紧盯着那根竹竿,不敢大意。谁知杨辅清那竹竿却灵巧得厉害,虚晃一晃,又到了脚下,用力一抖,仍旧把庐六跌倒在地上,直摔得眼前金星乱迸,动弹不得。旁观之人不禁齐声喝采,叫好如雷。杨辅清道:“你服不服?不服便起来,我再跌你一百个跟头。”庐六躺在地下哪里敢动弹,口中道:“你施贼计,摔得六爷我浑身疼痛,怎算英雄好汉?有能耐空手和我比上几个回合,才算你有本事。”杨辅清“呵呵”笑道:“你倒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我若空手和你比斗,只怕污了我的衣服。若是你叫一声‘七爷’,我便饶你;若是不叫,便跌你一天,叫你肉散筋连。”
两个人只管斗口,忽听有人大声喝道:“那汉子莫要得寸进尺,看你也是受苦之人,却为何一意欺侮别人,毫无怜悯之心?”杨辅清急回头观瞧,只见从街角处转出两人。前面一人三十来岁,生得膀宽腰圆,黄面微须,眼神中隐隐有精光闪烁;后面却是个年轻后生,虎目狮眉,悬鼻阔口,额头微微隆起,便知是习武之人。杨辅清皱眉道:“你是何人?竟敢来管我的事!”那黄面汉子跨步上前,对杨辅清拱拱手,道:“看地下这兄弟衣衫破旧,肉糙皮粗,想必是穷苦之人。你却跌得他满地滚爬,于心何忍?在下武缘李开芳,虽不甚精通武艺,却有心让兄弟也跌上一跌,也好舒舒筋骨。有劳!有劳!”他这里说话,那庐六借机爬将起来,径自去了。
杨辅清心中暗想:“这二人虎步龙行,能耐定是非同一般。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与他们无怨无仇,何必结下梁子?不如略施手段,令他知难而退也就罢了。”念头已定,低头四下环视,见身后不远处有一石狮子,重有五百余斤,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遗留之物。登时有了主意,“呵呵”笑道:“两位英雄既然有心赐教,我怎敢不奉陪?只是此处场地狭小,不便施展,待我清理清理。”言罢转过身来,走到石狮跟前,看一看,觑一觑,伸出左手扳住狮头,右手绰在基座下面,暗运神力,大喝一声,把那尊石狮直举过头顶。这一手只骇得周围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怀疑是天兵临凡弄神力,金刚下界逞威风!
好一位英雄豪杰,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向前略走几步,又喝一声,把那狮子直贯出去,飞出一丈开外,落地后余势不减,向前又滚数尺,“喀嚓”一声,把一根拴牛的桩子撞为两截。
偏偏那桩上拴着一头耕牛,吃的膘肥体壮,油光闪电,正在那儿闭着眼倒秣,猛然被撞断桩子,登时受惊,便欲逃窜,却又被围栏挡住不能出去,一转身,低头撩腿,直冲众人而来。大伙哗然受惊,便欲躲闪。那牛野性发作,须臾之间已到近前,哪里避让得及?
李开芳却毫无惧色,一抖身摔去身上长衫,迎身直上。那牛儿:
性温心灵自悠然,淡名薄利多清闲。只因难忍欺凌意,踏碎昆仑上玉山。
果然是“受惊之牛猛如虎”。那牛儿鼻喷恶气,眼若铜铃,正奔得急,见有人过来,哪里怕他?挺一双利角横冲直撞,便去撩他。李开芳眼疾手快,瞅得准,伸出一双手,早握住牛角,脚下向后一蹬,施展神力,大喝一声,向前一推。那畜生奋力奔腾,力量何止千斤,被李开芳一推,顿时止步,虽躬身撅尾,拼命相抵,却再也不能前进半步。李开芳虽有神力,却也不敢持久,趁那牛儿稍有松懈,忙让一让身形,伸出一只脚,踩住前蹄,“扑通”一声把那畜生绊得跪倒在地,立时失去野性。早有主人闻讯而至,忙拽了缰绳,拉将过去,又拴桩上。
众人惊骇才定,嚷道:“好力气!好力气!这人定是天上巨灵神转世,凡人哪有这等气力?”杨辅清也禁不住赞道:“好身手!兄弟果然非同一般。待我拿这青竹竿与兄弟跌上一跌,也好做个贺礼。”过去取了那根竹竿,擎在手中。原来李开芳力拒奔牛,杨辅清心中已有几分顾忌,不敢硬拼力气,仗着自己器械娴熟,只想在一个“巧”字上取胜。李开芳毫无畏惧之色,过去也抽出一根竹竿拿在手中,道:“好!好!好!我正有心让你跌上一跌。我身子骨结实,耐得住跌绊,你尽管放手过来,不要留情。”
言语未了,从那边茶舍中又奔出一人来,高声叫到,“辅清兄弟不要卖弄手段,免得惹出事来!”众人闻声,凝目观看,见此人面如紫玉,浓眉凤目,身高八尺,威风凛凛。李开芳问:“你是何人?”那人抱拳道:“在下湖南林启荣,旅居于此。方才正与一帮弟兄吃茶,不想我这辅清兄弟性情刁顽,得罪了两位英雄。众弟兄怕生出事来,命我前来解劝。还请二位看我薄面,多多包涵。”李开芳见他语意诚恳,忙回礼道:“在下与这位辅清兄弟素无恩怨瓜葛,只因路见不平,方来拔刀相助。兄台既有和好之意,我怎敢不识好歹!”
林启荣笑道:“两位有所不知,方才那位庐六兄弟也是本地乡邻,平日里便与我辅清兄弟脾气不合,常常言语相讥,却是狗脸无情,转眼就好,你我不必去理会,且同去吃一杯茶水。”李开芳这才明白,忙道:“兄弟盛情相邀,怎敢推辞?若是推托,只怕这位辅清兄弟也要跌我几个跟头。”众人被他一说,哈哈大笑,同向茶舍中来。
刚进门,便见几人起身来迎。当先一人身高九尺,瘦面长须,身动处见霸气横溢,目不怒而威严外露。李开芳惊问:“这是何人?”林启荣道:“这是我义兄,姓杨,名秀清,世居此地。自幼钻研兵法,喜欢结交天下英雄豪杰,实是贤能之士。”杨秀清道:“我等不过是山里筑窑烧炭之人,哪里称得上‘贤能’二字。适才见兄弟施展神力,真是大开眼界。”李开芳忙道:“惶恐!惶恐!李某也是穷困落魄之人,能与众位相识,真是幸事!”
大家一时落座,相互厮认。原来李开芳是广西武缘人,自幼家境贫寒,曾入伍当兵,精于兵法战略。因生性耿直,不会附炎趋势,未被重用,便弃甲归田,靠贩卖牛羊为生。同行者是广东林凤祥。此人自幼不爱读书,只喜欢游荡江湖,与奇人异士为伍,常被乡邻耻笑。却和李开芳一见如故。两人结伴游玩,恰行到此。与杨秀清同座另有两人:一名卢贤拔,是秀才出身;一名吉文元,生得黄面暴睛,身材矮小。两人皆是浔州人氏。
少时店家沏上茶来,又端上几碟干果。一时茶香氤氲清爽,英雄所见略同,言语十分投机。众人先询问一番家常身世,又讨论一回刀伤武艺,渐渐话出肺腑,谈及天下大事。那林凤祥见杨秀清谈吐不俗,见识超群,心中大为钦佩。环顾左右并无他人,于是道:“当今官府禁锢善类,崇信奸佞,与豪绅恶霸为伍,视百姓如粪土。像我等众人,虽披星戴月,受尽胼胝之苦,终是赤贫如洗,衣食难周,细细想来,心中实在不平!秀清哥哥相貌清奇,举止不凡,言语间志向高远,绝非久居人下者。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作一番轰轰烈烈之事,方不负这七尺之躯。哥哥何不广交天下英雄豪杰,蓄势待发,若天时一到,揭竿而起,定能成就一番大业!”吉文元鼓掌道:“兄弟这番言语可比金玉。若哥哥真有此志,我等愿鼎力相助,虽死无憾!”
杨秀清默然无语,半晌方道:“承蒙众位弟兄高抬,秀清感激不尽。只是我私事缠身,意欲入青莲教,只怕要辜负了大家一片热心。”李开芳闻言,吃了一惊,急道:“不可!不可!青莲教虽势力庞大,教内之人大多狡黠奸诈,贪财少义,终究难成大事。素闻‘良禽择木而栖’,兄弟贤德之人,为何要委身其中,自毁前途?”杨秀清面有忧郁之色,道:“我已受他们纠缠,只怕难以脱身。”众人莫名其妙,齐问:“这话从何说起?愿闻其详。”
杨秀清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只因我一念之差:杨某素来性格豪放,专好结交天下英雄豪杰。曾于数月前遇得两人,一名雷再浩,一名李世德。此二人性情豪迈,武艺精湛,与我一见如故,便结为兄弟。后来才知道,这雷再浩是湖南青莲教首领,李世德却是全州天地会山堂堂主。两人合力另创一会,称为‘棒棒会’,会众遍及湖广两地,势力极大。雷再浩多次派人来劝我入会,被我拒绝,他二人并不死心,暗中叫手下蒙面乘夜而来,将我家财抢劫一空。我心中恼怒,便与辅清兄弟去全州找他们理论。哪知雷李二人避而不见,捎话道:‘若入了青莲教,荣华富贵任你享受;若不然,叫你倾家荡产。’我二人无奈,只得回转。不想在此处和众位弟兄萍水相逢,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林启荣道:“是了,是了。我在湖南曾听人言说:青莲教招人入教,往往先设计谋,害人倾家荡产,然后软硬兼施,使其心生恐惧,自行加入。不想果然如此!”
旁边卢贤拔面色忧虑,说道:“秀清交友不慎,误认虎狼之辈,只怕要深受其害。如今之计,不如暂避一时,方为上策。”众人你言我语,早惹恼了一旁林凤祥。只气得他怒目圆睁,豪气腾空,喝道:“大丈夫来去自如,凭性情做事,怎能受制于人?我料那青莲教不过是乌合之众,何须怕他?”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有人道:“这娃娃岁数不大,会说大话,真正是初生的牛娃子不怕虎。我青莲教贤者云集,英雄多如星斗,你却信口雌黄,诬蔑我等,真好比那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从门外进来一人:豹头环眼,狼体熊腰,声如洪钟,气势不俗。杨秀清又惊又恼,大声道:“我去全州找寻兄长,不能相见,你却躲在这里!我与你真心结拜为异姓兄弟,你为何劫我家产,反来害我?”原来那人正是青莲教主雷再浩,听得杨秀清质问,并无惭愧之意,上前扯一张板凳坐下,道:“我一番好意你岂不知?贤弟满腹经纶,精于文韬武略,却整日担柴烧炭,可惜了这一身所学。望贤弟早日入我教来,共谋大事。你若是不识抬举,为兄只好略施手段,叫你家破人亡!”
杨秀清怒气填胸,跺脚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念在兄弟一场,你所劫家财,我再不追究。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那雷再浩“呵呵”笑道:“贤弟莫要动怒。我只怕你不入我教,从此衣食不周,三餐难继。”杨秀清怒道:“我起早贪黑,尚能糊口,不劳你记挂。”雷再浩长叹一声,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只因我手下众弟兄见你心高气傲,心中不服,已于昨夜将你所积柴薪付之一炬,此刻只怕早已化为灰烬了。为兄的管束不严,罪责难逃,情愿将这教主之位让于你,以赎我罪,请莫要推辞。”
杨秀清听他说出此话,便知是真,登时目眦欲裂,气倒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拍手道:“我以仁义待你,你却一味苦苦相逼,心肠何其歹毒!如今你毁我家底,叫我如何生存?”雷再浩道:“贤弟不必为难,只要你入我教来,金银珠宝任你搬。实不相瞒,这茶馆也是我棒棒会所开,贤弟如不嫌弃,我便赠送于你,暂且谋生度日。”
他那里只管斗嘴,不料林凤祥早已勃然火起,一抬脚,把一张椅子踢出丈外,摔得粉碎。双手交错,如虎爪鹰钩一般,便来抓他。雷再浩猝不及防,“嗳呀”一声,向后一仰,倒翻出去,口中禁不住称赞道:“好身手!”林凤祥一击不中,脚下移形跨步,欺身直上,双拳快如闪电,瞬间已击中雷再浩前胸,只听“嘭嘭”两声,如中皮革。
雷再浩笑道:“我教中人有青莲老祖附身,刀枪不入。你娃娃拳脚虽好,能奈我何?”林凤祥并不言语,双拳招式不乱,挂动风声,攻将过去。两人如双虎争食一般,斗在一起。雷再浩虽武艺超群,却稍逊林凤祥一筹,战不数合,手脚稍慢,又挨几拳,所幸他排打功夫已练的炉火纯青,身上受拳却全然不在意。林凤祥虽占上风,却也奈何不了他。
两人又斗数合,杨辅清在一边看的清楚,心中暗想:“这雷教主果然名不虚传,一身‘金钟罩’护体功夫练得已到上乘。这样下去,即便斗上一天也难分胜负。我不妨如此这般,定要将他制服。”思谋已定,环视四周,只见门后立一根顶门杠,长约五尺,有碗口粗细。心中大喜,悄悄挨将过去,拿在手中,掂一掂,正合心意。一纵身,跳将过去,喝道:“林兄弟攻他上盘。”那雷再浩听他一喝,心中一愣,不知何故,忙挥舞双臂来护上盘,哪知脚下早已空虚,露出破绽。杨辅清瞅得清楚,将手中棍子伸将过去,使招“拨草寻蛇”,“吧叽”一声,把雷再浩跌了个仰面朝天。
雷再浩怒道:“你这畜牲:
无才无能无德行,脸麻坑多赛繁星。手提哭丧棒一根,暗中伤人羞祖宗。
如此行径,怎算得上好汉!”一骨碌爬起来,弃了林凤祥,直冲杨辅清过来,挥拳便打。杨辅清侧身让过,笑道:“你劫人家产,毁人家底,也不见得就算好汉。”嘴里说着,手中棍如金蛇乱舞,又去撩他。雷再浩吃一回亏,岂肯再上当,脚下左躲右闪,毫无破绽。三人来来往往,如走马灯一般,斗得难分难解。那店里本来就十分窄狭,被他们这一闹,只撞得桌凳斜横,杯盘乱飞,一片狼藉。杨秀清垂首侧眉,只当看不见。
欲知三人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