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淮受伤了,伤的十分严重。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抿着透血的嘴唇,面目苍白的如同冰窖中久储的干尸一般。
不仅如此,我还见他脱下的厚袄之上满是血迹,身上也无一完好之处,白色的睡衫之下还能隐隐约约的瞧见那些鞭笞的伤口,和刀剑的血眼,看的我心中如冰石一般骤寒。
“我遇见他时,他就已经受了重伤倒在雪地之中,待我火速赶到营帐之内后,便寻来了军医替他诊治,如今全身的伤口皆已经上药处理过了。军医还说了,虽然纪淮重伤无数,但还好每一处都并非要害,再加上他自己内力雄厚,所以才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只不过接下来的时日,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魏询说时,我只是静静的坐在床边听着,不知为什么,看着纪淮这副模样我便全身酸软无力,甚至就连说话出声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我在府上也找了一位大夫来替纪淮查看伤势,只听他言道,纪淮如今吊着一口气,所以身体极其虚弱,若是能够抵过此关,身体逐渐恢复那也就还好,但若是一直这样昏迷不醒,那可能就再也无法再睁眼了。
而我听了也只不过是微微的点了头,然后便让南双跟着大夫去抓药了。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缓缓坐在床边,然后紧紧的握住纪淮冰冷的手。
我觉得我的全身都热了起来,就连双眼也看着纪淮渐渐模糊,好像莫名的就被蒙上了一层水雾,在那种炙热和滚烫之中,还夹杂着一丝酸涩。
此刻我心里十分难缠和煎熬,我不知道纪淮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将他伤至如此,但我只希望他能够赶快醒来,然后亲口告诉我这一切。
等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一定要将那伤害纪淮的人,一个不落的全部剿灭!
“我是在后梁与羌勒交界处的那片雪地上发现他的,我瞧他身上那些被鞭笞的伤,十分不同寻常,倒像是铁鞭留下的,可是据我所知后梁境内,从未有人使用过那等残酷的武器,所以我猜测,有可能是某些羌勒毛贼所为。你不用担心,此事,我也会尽力查探。”
我侧头看了一眼魏询,然后微微俯身向他表示谢意,而他见我这副悲痛的模样,也只能无奈的叹息。
魏询一口茶都没有喝,随后便以军务繁忙为由,就这样匆匆离去了。
而他离去之后,我就吩咐所有的人都退下,然后在屋内点燃了暖炉,关紧了门窗,就这样默默的坐在纪淮的身边,咬着牙,流了眼泪。
其实我方才一直在忍,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眼中的泪水便要在众人面前,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了。
此刻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我的脑中也不停的在发热,我安静的感受着纪淮十分微弱的呼吸,然后才缓缓伸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劝服自己舒展了眉头。
毕竟,我不希望他醒来看到的我,是这副模样的。
在我的心中,纪淮早就已经成为了不可替代的存在,虽说我与他不过相识数月,但是他屡次救我性命于危难之中,若不是因为他,或许我穆黎书早就已经被挫骨扬灰。
可是这样好的纪淮,却一直在为我受伤。我总是说要让他活得开心,要将最好的都给他,可是我非但没有做到,还总是麻烦他,甚至将他害成如今这副模样。
说到底,都是我没用,是我实力还不够强大,所以总是成为他的拖油瓶,让他替我陷入危险的境地。若是这一次他没有醒来,那么我穆黎书,应该也不会再安心地活下去了。
我伸手轻轻的抚着他的脸,只要一想到他在雪地之中,流了那么多的血,我的心就无比刺痛。
“纪淮你一定要好好的醒过来如果你不醒来那我就去找你我答应你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个人”
我忍住了泪水,但却没有忍住哽咽。
我依旧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够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也让他知道还有人一直在等他,牵挂着他,所以他一定要挺过来。
然而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手心之中有一阵微微的触动。
我心中一怔,看着纪淮冰冷的双手此刻好像已经有了反应,并且正在缓缓地颤动着,就那样一下又一下,十分轻的触着我的手心。
我心底那份希望愈来愈强烈,在满目的担忧渐渐褪去的那一刻,那份期望在心中不断滋生。
我轻声的唤他的名字,只见他的眼珠在眼皮之下缓缓移动,额间也开始捂出了一些虚汗。见状我立刻拿起一旁的帕子,替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而他应该也是感受到了什么,竟然反手将我的手握紧了。
我猜,他应该是感受到了身上的疼痛。
就在下一秒,我看见纪淮缓缓地睁眼,那双眸中印出了数根血丝,气息也变得更明显了。
此刻屋内好像瞬间就热了起来,那暖色的烛光照在纪淮的眼睛里,倒是为他面颊的苍白增添了一丝气色,我心中顿时欣喜,就这样不自觉地拥了上去。
我紧紧地拥着他,恰似只要稍微松一些,他可能就又要沉睡一般。
然而刚醒过来的纪淮,见自己突然被阿锦如此紧的拥住,一时之间倒是忘记了自己身体上的那份疼痛,只觉得心中波动不止。
他有些愣住了,想着自己难不成还是在梦里么?可是随即一滴冰凉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让他体会到了这一刻的所有真实。
“纪淮,你终于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心中激动万分,可惜庆幸的眼泪好像比悲痛之时的还要难以控制。
然而等我缓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这番激动的拥着他,万一压到他的伤口就麻烦了,反应过来之后我快速的起身,然后紧张的瞧着他的身体。
“没事吧?我有没有弄疼你?对了,你现在可感觉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对了,我还是去给你叫大夫吧”
可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手拉住,我转头之际,只看见纪淮十分柔和的双眸。
他轻轻的忍痛抬手,然后替我拭了脸上的泪。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并没有什么力气,所以我一把反握住,然后紧紧的攥在手里,见他的手还是那么的冷,所以便向他冰冷的双手哈了哈热气。
“你现在身子十分虚弱,还是不要乱动了,南双去替你熬药了,等会儿你把药喝了,就会好很多的。”
我微微的笑着,最终还是决定在他的身边留下来,就这样继续陪着他。
纪淮此时只觉得自己体内的内力已经比之前回复了不少,虽说伤口之处还是疼痛万分,但是自己的思绪已经逐渐变得清晰了,他微微开口,应该是想要尝试能不能说出话,而我只听他十分小声的道了一句。
“不必担忧。”
听言,我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不久南双便端着熬好的药进了屋子,她见纪淮醒了也是同我一样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南双还说就知道纪淮吉人自有天相,这次是绝对不会有事的,而且纪淮既然这么快就醒了,那将来也会极快的恢复的。
喂好了药后,我便问南双楚誉何时归来,她却说楚誉刚从宫中传了消息回来,陛下留他在宫内有要事相商,所以今日怕是不能早归了,让我早些歇着。见我点了头后,南双便识相的关门而出。
我仔仔细细的替纪淮掖好了被子,想着今日让他早些休息,可是纪淮却好像并无此意。
他问了我他的厚袄在何处,我便替他拿了来,只见他十分不易的将手伸入内部,然后掏了半晌,终于掏出来了一件我十分熟悉的物品。
虽然花瓣已经因为严寒而凋谢,但是我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是我羌勒的扶郎花。
我缓缓从纪淮手中接过,默默注视着,鼻尖却突然酸涩起来,因为只是看着扶郎花的花蕊,我就能想起我常去的那一座山巅,那里的扶郎花开的十分娇艳,芬芳至极。
“所以你如此奋不顾身,拼尽全力要去羌勒寻的,就是扶郎?”
我轻声发问,只见纪淮缓缓点了头。
我能嗅到这扶郎花上,还有纪淮身上那股鲜血的味道,而他重伤至此,竟然还能够将这几朵扶郎花携身带回,可见,他在那场大雪之中,是有多么的拼命。
我心中实在揪扯,只要一想到他全身是伤,还在冰雪之中流了那么多的血,我就会不自觉的燃起一股怒气。
此刻我看着纪淮,语气十分坚毅。
“所以纪淮,到底是什么人,将你伤成这样?”
我想着纪淮的武力十分强劲,并非常人所及,能将纪淮伤至如此的,对手也一定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而且据魏询所说,那铁鞭并非后梁之人所用,倒像是羌勒的武器,可是纪淮去羌勒不过几日,又能与和人结下梁子呢?
然而,许久之后,我才听纪淮开了口,他说时的声音十分虚弱暗哑,但是语气之中,却藏着一种不知名的情绪,眼神里,也有一丝我没有捕捉到的迟疑。
纪淮想的是,她早晚要知道,也必须要知道了。
“?王。”
纪淮缓缓说出口的两个字,就这样直直的击中了我的心房,像是一支带火的长箭,在我的心底轰然炸开,燃烧了我体内的每一处。
“阿苏??”
我想,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个名字了。
阿苏?是我的亲叔叔,是阿爹的亲弟弟。自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除了外表冷酷严肃了一些,对待政务公事还是十分认真的。而且阿苏?的武力也十分厉害,阿爹常常要我和尧胥同他请教。就连我嫁到后梁,都是他一路亲自护送。
可是为什么,阿苏?要对纪淮下如此重的狠手呢?
或许是我不知道,或许,是我早就忘记了。
“阿锦,你同我说你经常做的那个梦,其实并不是什么梦魇。”
纪淮说的时候,有些不忍的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纪淮又会在此时,突然从方才的阿苏?,说到我的经常做的那个梦,但是我见他看我的眼神,好像透露着一种悲戚,和一股深深的怜意。
“不是梦魇?那难不成纪淮你去羌勒的时候,真的帮我打听到了阿爹和尧胥的下落?”
我不知道此话我说出口时,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好像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待,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忧心和害怕,那种不知名的害怕逐步的滋长,慢慢就变得肆意起来。
纪淮说不是梦魇,那难不成,竟是事实么?
我本来不敢去想的,但是纪淮的话,和我脑中的记忆就这样完美的重叠,那些我不知何时丢弃的回忆就这样突然在我脑海中乍现,一幕又一幕清晰无比,让我无法否认。
纪淮将他在羌勒的所见所闻,都顶着虚弱的力气,然后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全部告诉了我,然而我却如同一座冰石一般,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只能感受着从最深处散发而来的涩涩寒意,给我带来致命的敲击。
我应该是睡了,因为我又做了那个梦。
但是这一次,我想起了所有的一切,之前那些凌乱的碎片拼拼凑凑,形成了无比完整的记忆。
我想起来了,阿爹和尧胥确实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亲眼看见尧胥就这样含着血倒在我的身前,看见碧梧为了救我被阿苏?一剑刺穿了心脏,看见阿爹就那样倒在床上没有了呼吸,还看见了我站在羌勒最高的那一出山崖之上,然后抹干了眼泪,向下纵身一跃。
其实我心心念念的羌勒,一心期盼的重逢,早就已经被阿苏?全部击碎了。
霎时间,就连阿锦这个名字,都被增添上了一种无尽的怨气和苦凄。
我竟然能够将这些事,将这么多的恩怨,如此彻底的忘记,而且还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潇洒自在了如此之久。
不知不觉中,我的全身都被一股寒意包裹,无尽的愁绪吞噬着我,将我越拖越深,仿佛是想要将我拽入永恒的深渊当中,让我万劫不复。
那个双眼无情,手握弯刀的阿锦,此刻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她将头发束的很高,脸颊也十分的消瘦,身上的那一股冷峻之气,恰似刚从地狱之中苏醒一般。我看见她就这样缓缓地朝我走近,然后冷漠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
说罢,她便再次踏步,直到完全的融入我的身体之中。
好久不见,
再见即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