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灼(1 / 1)

森林深处驻扎着数座营帐,众多梁军身上披着长甲,就这样升起一堆又一堆的小篝火,然后盘膝而坐。

深冬的时候林子里是没有什么野味的,所以他们便寻了许多不知名的冬果来,不顾味道的咬着牙强咽下去,以此充饥。

纪淮去寻了许多能够疗伤的药材,然后向附近的村民借了锅火,熬制了满满的药羹。

他这一次虽然没有受伤,但是心中却并不轻松,他心中揪扯着阿锦的伤势,揪扯着宫内斐儿姑娘的生死,他昨夜甚至想要闯进宫去将斐儿救出来的,可是心中又实在是放心不下阿锦。

她伤的十分的重,甚至。

甚至。

他紧紧的闭上了眼,劝自己不要再多想,便只是拿起了擦拭外伤的药膏,大步走进了营帐之中,可是他没想到刚踏入,就看见了楚誉静静的坐在阿锦的床前,满目忧愁。

他抚了抚自己的上颚,在锦帘后方驻足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继续迈出了步子。

“你中了剧毒,还是好好躺着吧。”

纪淮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楚誉的脸色,只见他苍白的面颊之上眉目紧皱,眼神也尽显忧虑,一身都透露着虚弱之气。昨夜纪淮替他查看伤势的时候发现,不过片刻他的毒便已然入骨,若是不及时找到解药,恐怕是活不过几日了。

可是楚誉只是默默的听了,并没有选择起身,也并没有好好的听纪淮的话。

他看着床上双眸紧闭的黎书,脚步一分都无法移动。

“黎书她怎么样了?”

楚誉的声音极轻,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可言,他的目光紧紧的锁住黎书的面孔,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偏移,生怕错过她睁眼的那一刻。

纪淮听言,眼神明显迟疑了,只见他握紧了自己手上的药膏,尽量平静的开了口。

“伤势极重,不过好好休息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只是”

纪淮说到这里,突然就回忆起了自己昨夜为黎书诊脉时,那炙热跳动的脉搏,已经少了从前的回音和联系,她出了许多许多的血,而那些流逝的血肉,也就这样同她告别了。

“只不过,黎书腹中的那个孩子已经夭亡了。”

纪淮说出口的时候,楚誉眼眸微颤,那心胸上的疼痛感仿佛再次袭来,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皮肤之上的触痛,而是源自于内心,那一刀又一刀的割裂。

他微微抬眸,看着身旁的纪淮,有些颤抖的开口。

“孩子没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言语中,透露着无尽的失落与沮丧。

其实他知道阿苏?那一刀直穿黎书的身体,必定是大伤,对于腹中的孩子而言也定是致命。可是他还是没想到,当自己真正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是如此这般的撕心裂肺。

就好像他与黎书之间最亲密的那一道联系,就这样瞬间断裂,崩塌,再也无法挽回了。

纪淮肯定的点了点头,在他的心底里觉得,只要保住了性命,便还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此时我没必要骗你,更不应该瞒你。昨日我替她诊脉的时候,发现腹中胎儿已经没了生气。再加上此伤极深,早已破坏了内里,恐怕她从今往后,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纪淮的一字一句,都狠狠的扎进了楚誉的心扉当中,也同样,扎进了我的心中。

我在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将这些话全部都听进了耳朵里,所以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我眼角的泪就这样滑落,滚烫的燃烧着每一寸肌肤。

“黎书”

“阿锦”

他们两个人同时呼喊着我的名字,而我只是木然的睁着眼,看着营帐上方的烛火,毫无声息的流着眼泪。

我其实是想说什么话的,但是这一刻,我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只能颤抖着手指,紧紧的咬着牙,然后再闭上眼阻挡着那不断溢出的热泪。

我的身体好像一瞬间就空了,那腹中原有的温热也瞬间就凉了下来,好像我所有的期盼都被那一句话击垮,每一寸碎片都重重的砸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无法喘息。

我甚至还一直在期待着他的样子,期待着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会哭的多大声。

我想着就算我离开了后梁,没有了阿爹和尧胥,但最起码将来还会有一个孩子陪在我的身侧,他会笑着叫我娘亲,他会拥抱我,他会是我唯一的亲人。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心跳,在阿苏?那一刀刺入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

是我没有护好他,这样的自责和愤懑在我的心中不停翻涌着,我将唇瓣咬出了鲜血,当它们十分凶猛的涌入我的咽喉时,我口中的那股血腥越来越浓,根本无法消散。

我的泪水依旧从眼角不停的滑落,我默默的抽噎着,将楚誉的手握的很紧很近。我感觉到有人替我擦干了眼泪,感觉他轻柔的抚着我的脸,指尖还有淡淡的清香。

“黎书,别哭,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

楚誉温柔的声音中,藏匿着些许的愤懑,然而一旁的纪淮见状,只是低下了头,忍着心上的那份怒火。

那份与我一样的,对于黑暗的怒火。

我一时之间就想起了昨夜倒下的乍沨,他被我一刀要了性命,可是却如释重负一般的离开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他想让我放下仇恨,而且他早就知道阿苏?发现了我的计划,所以才去跟阿苏?做了交易。

毕竟只要我能够活着,哪怕他自己丢了性命也无畏。

为什么对我好的人,每次都被我亲手伤害,然后跌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呢?

都怪我太过愚笨,都怪我太过无能,明明可以阻止的一些事情,我却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了,而且根本无法挽回,若不是我,他们就都不会死了。

“阿苏?”

痛彻心扉之时,我的口中唤出了这个名字,这个我今日许下毒誓,也一定要杀的人。

我一定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给所有受过他凌辱的人陪葬。

我强撑起了身体,捂住了身上的伤口,睁眼的瞬间,眼神煞红。纪淮见状立刻上前扶住了我,而我却摆脱了他的双手,眼神坚定。

“我的弯刀呢?”

我的语气冰冷,眼神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是在看一片黑暗和荒漠。我就不信上天是无情的,就算是再荒芜的地方,也一定会有生机。

“你好好养伤,至于阿苏?,我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楚誉的声音极轻,唇色惨白,我抬手擦干了即将夺眶的眼泪,郑重其事的告诉他。

“我必须亲手杀了他,楚誉,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我说罢便看准了床边的弯刀,然后立刻伸手去握紧,随即我迅速掀开了被子,不顾他们的阻挡起身艰难的站起。

我忍痛向前走着,向着外面的那束光,大步地走着。我听见纪淮跟随我的脚步,但是没有听见楚誉的,我只知道他在我的身后喊了一句。

“穆黎书,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随后,便是一阵咳嗽以及倒地的声响。

我听见纪淮瞬间转身,而等到我回头的时候,看见楚誉就这样倒在了地上,唇角残留着血迹,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到了我的裙摆,他满头的虚汗,双目紧闭。

我愣在了原地,心下一怔。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受伤,难不成是昨夜为了救我?

“他昨夜中了阿苏?的银针,那针上染有剧毒,若是不及时救治,不出三日,必定身亡。”

纪淮说罢立刻上前探了探楚誉的鼻息,还替他诊了脉,反正面色很是不好看。而我此刻一心向外的脚步也瞬间被抑制住,无法再踏出一分。

我知道阿苏?的那根银针。

之前阿爹同我说过,羌勒的乌灼草的烈性十分的强烈,被其侵蚀心扉的人活不过数日,除非用冬雪里的什兰花蕊才能够得以救治,此花并不难寻,只不过要等落雪才会从土中冒头。

阿爹和阿苏?都有这样特质的银针,上面沾染了乌灼草毒,说是用来护身的,只不过阿爹却将那银针收了起来,从未用过。

我同纪淮讲了此毒的攻克之法,然后便与他一起等待着雪落。

若是三日之内,都不曾落雪,那么楚誉就会被乌灼草之毒腐蚀五脏六腑,最后烂体而亡。

我听纪淮的话,将身上的伤口之处抹上了药膏,然后便坐在营帐里看着外面的天空,期盼能够看到一片又一片的晶莹。

虽然我恨不得立刻去杀了阿苏?,但当我冷静下来之后才明白楚誉说的没错,若是我现在去了,就相当于是送死,即使我们手上有梁军,但我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他们的隼罗军并不是好对付的。

只有等我的伤不痛了,心不冷了,才能够重新燃起信念,拿起我的弯刀,杀了阿苏?。

我默默的坐在楚誉的窗前,看着他昏睡的面容,心中酸涩难耐。不知为何,我本来都已经打算与他再也不想见了,可是如今见到他,我却还是情不自禁。

得知他身中剧毒,能够让我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原来他并没有一心去当他的太子,也没有将我忘记,更没有因为我说的那些气话就彻底的离开我,他带领梁军来羌勒救我,他说要帮我杀了阿苏?,便是最好的答案了。

可能是我太过沉溺于复仇,所以才误解了他。

从始至终,楚誉从来就没有故意的欺瞒过我,他待我的真心,我也感受的真切。

我轻轻的抚摸着他脖颈之间的那一道疤痕,鼻尖酸感突涌,无法阻拦。

我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我还是那个冷漠的阿锦,得知我要杀他,他却并没有揭发我,甚至还在我受伤的时候救了我。而我跌落悬崖时,听见了他的那一声阿锦,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要救我的,他曾努力的想要奔向我,可是我没有给他机会。

再次相见,他知道我就是羌勒的公主,所以对我十分的温柔和顺从,即使因为落相宜让我有些许的伤心,可是最后他都揭开了误会,也让我得到了保护。

他从来就不想让我受伤,就算是自己站在悬崖边,也会一心将我推开,用他所谓的那份无情,来拥护着我,拥护着我的性命。

可是我却在想起一切之后,狠狠的刺伤了他,并且毫不留情。

我在心中默默祈求,一定要下一场大雪,一定要让楚誉安然无恙的醒过来,这一次我答应他,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再走了,我会好好的留在他的身边。

因为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冷,很冷。

我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靠在他的身侧睡着了,纪淮替我盖被子的时候,我也并不知晓,他离去的背影带着的那一份释怀,我也没有看见。

大雪之后,天一定会晴的,我坚信。

即使我如今已经被阿苏?伤的千疮百孔,但是我仍然能够靠着一颗坚硬的心脏站起来,绝不会轻易的倒下。

阿娘留给我这把弯刀,就是希望我此生都可以坚韧不屈,就算遇到再难的事情,也可以逆风向前。西北一行已经教会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坚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还会有希望。

纵使我以后都不能有孩子了,但我还有羡予。

纵使身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了,但是我还有楚誉和纪淮,除此之外,后梁也还有许多在意我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后。

我穆黎书,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只要身上的伤口结了茧,就不用再害怕邪恶与黑暗。

梦里的时候,我好像又再次站上了羌勒的城墙,我突然就想起来,我先前在刘氏的时候梦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我看着底下羌勒的草原,面对着那一座高山,还有远方那隐隐约约的扶郎花,脸上渐渐的浮现出了一抹笑意,一抹真心的笑意。好像小时候的我还在不停的奔跑着,追赶着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夕阳的余晖落在了清澈的小溪之中,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好像那一片乌云上承载的罪恶,在我的梦里已经彻底的消失了。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营帐外已经落下了大雪,那片片晶莹落在了草地之上,惊动了泥土之下的嫩芽,它们顽强的生长着,不一会儿就冒出了头。

楚誉睁眼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胸膛滚烫。

他松开了眉头,弯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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