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大惊,全都霍地站了起来,燕燕喝道:
“慌什么,慢慢说,你讲清楚。仗还没开怎么会中箭呢?”
隆绪急道:
“有没有请军医?”
亲兵队长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哽咽道:
“大帅在视察阵地,宋贼城头上摆了强弩,几支箭射过来,一支正好中了大帅的额头。大夫已经去了!”
韩德让的脸色铁青:
“怎么会这样!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不保护好大帅!为什么让他走到那么近。”
“到了离城墙还有一千多步的地方,大帅还要往前,被咱们给拦住了。没有想到那箭能射那么远。”
“快备车!”燕燕命道。
三人急急忙忙披上外袍,走出御帐,銮驾车马是随时备着的,三人上了车,跟在队长的马后朝帅帐奔去。来到帅帐,只见挞凛手下的亲兵和将领在帐外密密麻麻地站了一院,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冰霜。见到两宫和丞相来了,人们默默让开一条通道。
大帐之中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帅案上,身边几名军医都在低着头垂泪。南府宰相昂耶律奴瓜、南院大王耶律善补、北院大王耶律磨鲁古等几个高级将领围在周围。萧燕燕走上前去,她见到萧挞凛前额上有一个大大的血窟窿,眼睛鼻子都走了型。帅案上铺着军毯,原本的灰色都被血色覆盖。军医用布在脸上擦拭,浸满血的布巾堆了很大一堆,仍有浓稠的血水从那个窟窿里冒出来。燕燕的心好像被刀子在搅,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大帅刚刚还英姿勃勃指挥扎营。他今年五十七岁,一辈子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战功。他不仅英勇善战,而且忠心耿耿,在军中享有崇高威望。他为朝廷培养了好多年轻将领,有的地位超过了自己,但他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几年前拓边西北功成回朝,他被封了兰陵郡王,担任南京统军使。按照他的资历和功绩,就是封王和担任封疆大吏也是应该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就埋头新的工作中去了。出征之前他还说,和宋国的战争结束后,要亲自去西北解决达览阿钵的问题。燕燕知道他不放心别人去,因为他想通过自己努力保全太妃萧胡辇。如果能够让萧挞凛活下去,燕燕想,她情愿现在就立即撤兵回国。可是来不及了,挞凛的生命显然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她用丝帕拭去滂沱而下的眼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好不容易稳住情绪俯身在挞凛的耳边说道:
“挞凛兄,你一辈子沙场征战,今天又在前线遭了暗算,契丹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功劳。朝廷要给你封王,会善待你的儿子。你要安心养好伤。”
挞凛的嘴在动,燕燕听不见他在说什么,韩德让凑过去侧耳细听,说道:
“大帅,你是不是在说萧排押?让他接替你?”
挞凛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燕燕的眼泪又像潮水般涌出,这员忠诚老将到死还想着朝廷的战事。她握住萧挞凛的手道:
“你放心,萧排押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不知怎的,萧燕燕忽然想起了萧恒德,赐死萧恒德的那一次伤透了挞凛的心。如果恒德还在,挞凛何愁后继无人。她又想起了耶律道士奴和耶律高十,那也是挞凛千方百计想要保下来的人。她的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看到皇帝在一旁落泪,示意他来到挞凛身边,想让老将临终前听到皇帝亲口说的话。可是隆绪握住挞凛的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挞凛感觉到了是皇帝,眼泪和着鲜血从腮边滚落,嘴唇里吐出几个字,居然非常清晰:
“皇上!老臣不能为皇上尽忠了。”
隆绪呜地哭出声来,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失了态。此刻皇帝的心里充满着深深的不舍。他清楚知道萧氏外戚的兵权是太后把持朝政的依仗。三萧是耶律休哥之后最能打仗的将帅,自己曾经想过,要是没有他们,母后就不会有恃无恐地不顾耶律氏宗室贵族的反对,将成年的皇帝当做傀儡,拒不归政。萧恒德死了,鼎足而立的萧家军塌了一足,随着挞凛的离去,萧氏当权的时代或许就会结束。但是他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因为萧挞凛的人品高尚,虽然他必须听从母后的旨意,但在自己能够做主的范围内都尽量公正处事。就像上次耶律道士奴的案子,为了保护道士奴也为了保护皇帝他不惜公开和耶律隆庆翻脸,披逆龙鳞在母后面前抗争。从这句话中他分明听出其中的含义是,挞凛盼着皇上亲政,期待为皇上尽忠,云开日出的一天终会到来。隆绪握紧萧挞凛的手,在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萧挞凛,你要挺住,朝廷离不开你,朕也离不开你。”
奇迹没有出现,当天夜里萧挞凛就死了。太后哭得非常伤心,朝廷宣布辍朝五日,这是和耶律休哥同等的待遇,超过了所有臣子的丧仪。
这天晚上,宋军在澶州城负责城防的排阵使李继隆和石保吉写了一份捷报送到卫南。其中说道,军中一名小校射中了前来勘探阵地的敌军大将。这份军报在皇帝和寇准那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他们不知道这是不是又在夸大其词。即使是真的,契丹战将如云,伤一员大将也算不了什么。寇准和李继隆都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员大将不是别人而是敌寇主帅萧挞凛,而且不是被射伤而是直中天门而死。这一点,宋人是过了将近一个月才知道的。如果寇准和李继隆这时知道真实情况,战争的进程也许就会改写。但是在这场战争中因为不知己知彼造成的错误判断实在太多了,这件事只是其中之一。寇准和李继隆既然暂时无从知晓那一支弩箭的神奇,战争的车轮仍是按照原来的轨道向前推进。
赵恒发出两封信后大大地松了口气,第二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不理寇准的催促,硬是在卫南又歇了一天。要不是当天晚上六百里加急送来的通利军失守的报告,赵恒本来还想在这里多住几天,一直等到曹利用有了消息。
通利军的陷落和德清军不同,知军王固是弃城逃跑的。通利军是守卫黎阳津和白马津的军寨。这是一个存在了上千年的黄河古渡,河的北岸称黎阳津,南岸称白马津,如果从这里渡过黄河,到开封就只剩下一百八十里无遮无拦的一马平川。而现在正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季节,黄河已经冻透了底,骑兵越过这道大河易如反掌。
这个消息传到卫南,赵恒刚刚的好心情一扫而光。卫南在白马以东澶州以西,距离开封比白马离那里还远好几十里。现在敌人出现在回銮开封的路上,撤回开封不用指望了,銮驾绝跑不过契丹快马。如果在卫南呆着不动,这里距离白马不到四十里,万一契丹突然来袭,连传递消息的时间都没有。澶州危险,卫南现在比澶州更有甚之,澶州好歹比卫南城墙坚固。于是赵恒同意尽快动身去澶州,
十一月二十六日,赵恒的銮驾行进五十余里,下午抵达了澶州南城。冬至刚过,昼短夜长,然车驾到的时候尚天光明亮。寇准和高琼力劝皇帝当天过桥去北城。赵恒尚在犹豫,寇准道:
“既然已经到了澶州,陛下应该第一时间去前线鼓舞士气才是正理。”
高琼急不择言,粗鲁地说道:
“将士们如果知道陛下来了澶州南城只差一步之遥却不去北城前线,就会难过得像死了爹娘一样!”
夕阳斜斜照射到澶州北城的城楼上,将感觉不到温暖的霞光涂抹在两军对垒的最前沿阵地上,朔风吹得黄龙旗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全副戎装的李继隆、石保吉带头匍匐在地,高呼“皇帝万岁”。将士们都涌到城头,上不了城的就站在城中仰望楼台,他们很少有人见过皇帝亲临前线,在一片神圣的气氛中感到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地跟着高呼“皇帝万岁,万万岁!”数万壮士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穿过空旷的战场传扬到数十里之外。南城的士兵听得一清二楚,大概卫南也听到了。可是驻扎在城北数十里之外的契丹人是听不见的。因为三九的北风劲吹,声音像秋天的大雁一样只会向南飞。然宋军无不认为这雄壮的欢呼威慑了契丹贼寇,让敌人胆战心惊。
身临其境其实并没有想象的可怕,敌人还没有开始攻城,黑压压的营帐在二十里之外隐约可见,好像远处的一片静谧的森林。两军之间的城郊空空荡荡,冰雪覆盖的原野上枝杈朝天的枯树在狂啸的风中瑟瑟发抖。这里似乎比卫南更加平静,那里听到的喊杀声和闻到的硝烟味大概是神经紧张的错觉。赵恒视察了城中的防御、将士的军营,温言抚慰了李继隆、石保吉和他们手下的将士,并即时兑现犒赏。除了堆成小山的钱串还有一桶桶美酒和成群的肥羊。也许明天就是搏命厮杀,就要血洒疆场,但是今天这里的人们都不去想,只是尽情地享受无上的荣耀和美酒美食。对于将士们来说,这是开战前的誓师。然对于赵恒来说,他却希望这是一场对战争的告别式。现在通利军也是契丹人的了,澶州士气再高,也救不了白马。要是白马破了,开封可就真的回不去了。现在只有谈判能让这一切的麻烦彻底终止。
曹利用非常聪明,在体会圣意这一点上比王钦若强多了。这决定了他今后的飞黄腾达。现在,他的行动高效而敏捷,就在赵恒到达澶州的同一天,他从大名府出发进入契丹军营,第二天进行了谈判。第三天,十一月二十八日就回到澶渊向赵恒复命了。
赵恒兴奋之余立即将曹利用召到銮驾驻跸的澶州南城,大大地将他夸赞了一番,详细问了谈判的情况。从曹利用的话中,他得出结论,谈判并不可怕和平可以期待。高兴得一拍龙案,当即决定立刻移驾北城。因为和曹利用同来的还有契丹使团,让他们跨过黄河到南城来谈判当然不行,无论是契丹军队还是契丹使臣,都不能越过黄河这道防线。赵恒要亲自接待契丹使臣主持谈判就必须移驾北城。北城不那么危险可怕了,现在那里笼罩着和平的祥云。
赵恒又找来了寇准、王旦和王继英,商议对契丹使团的接待。李继隆当然不能把契丹使者拒之门外,现在他们还在李继隆的行辕客厅里休息,等着朝廷派人按照礼节接待呢。得知对方派来的正使是左飞龙使韩杞,这级官员相当于宋朝的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中的群牧司长官,朝廷决定派澶州知州何承矩郊迎,任命翰林學士趙安仁为接伴使。赵安仁饱学多识,这开天辟地第一次的与契丹交往的礼节就由他去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