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绪冷静下来。留下部分兵力包围兴化镇,大军继续挥兵南下。
康肇风风火火前来迎敌,在铜州(今朝鲜宣州)扎下了大营。铜州是高丽在十五年前契丹赐予的江东二百里土地上修建的诸多城堡中的一座,扼守着南下的咽喉,是契丹大军向南挺进的必须之路。
北方边境是康肇的起家之地,他在这一带驻守多年,负责抵御来自北方的契丹和东女真诸部的侵扰。他身经百战,战功赫赫,不但把边境守得铁桶一般,并且不断向外侵蚀,扩大了高丽的版图,所以才会声名远播,被王诵看中召入京师勤王。以往的战绩使他充满自信睥睨天下,即使是面对契丹强敌倾国来战也毫不畏惧。康肇将调集的全部三十万兵马列阵于城外,准备进行一场生死对决。副将李立道:
“敌人远道携众而来,不利久战,不如依靠城高池深,扬长避短以守为战。”
康肇断然道:
“三十万大军怎么能做守城之计?如果龟缩不出,契丹贼兵必定大举南下,到了开城你想那群龟孙能顶得住吗?不是卖国求和就是高丽亡国。要想拯救高丽,只能在这里一战歼灭敌军,最差也要把贼盗赶过鸭绿江去。咱们军队的数量和丹兵相当,又是主场作战、以逸待劳,只要同仇敌忾,不信打不败狗贼。你无须多言,只要听我的号令,看我如何施展。”
康肇依山傍水布阵,把兵力分为三路,一路驻于铜州城下,一路在城东小山之上,中军大营则设在城西三条河流会合之处,三路兵马犄角相应。为了对付契丹铁骑,他还准备了战车阵,这种类似古代战车的装备由健马和驭手驾驶,车上是精于格杀的持剑步兵,车轴安插长长的利刃。与战马交锋时,驭手驾车,步兵刺杀,车轴利刃专刺马腿。
他认为自己的布署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学着古人的样子不慌不忙与人在帅帐中品茗下棋,谈笑风生。
这天,一个心腹小校慌慌张张跑进来,帽子掉了,头上冒着热气,结结巴巴地大声道:
“报,报告大帅,不好了!丹兵,丹兵来了,像潮水一样!”
康肇大喝一声:
“慌什么,我这里正在等着他们呢!”
李立道:“卑职立即带兵出战,趁他们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康肇手摸着胡须笑道:“不急,不急,我要等狗日到齐了一锅收拾。”
萧排押得知丽兵主力集结铜州,最担心的就是敌人故伎重演缩头不出。那样的话,是继续挥兵南下还是硬拼攻坚就会左右为难。铜州不比兴化镇,这里即屯集了高丽大军主力,绕过它南下,就是在背后留下巨大隐患。正在冥思苦想,探骑纷纷来报,说是康肇亲率大军已在城外列阵。排押仰天大笑:
“天助我也!康肇原来不过一介莽夫。”
萧排押指挥骑兵急速进兵,十一月二十日,渡江十天之后在铜城二十里外扎下大营,直到各路齐集,布阵完毕,都不见高丽军队的动静。第二天上午,萧排押指挥开始进攻,康肇从容应战。这场大战双方都出动了几乎全部主力,契丹军号称四十万,除了副兵,精锐骑兵约二十万。康肇拥兵三十万,除去虚数,两军旗鼓相当。双方都知道这是决定胜负的一战,契丹军队必须消灭康肇主力才能长驱直入,而高丽军队如果失败,就将丧失保护京都的唯一屏障。数十万兵马在半岛狭长的东北平原展开阵势,从高高的天穹看下去,好像两只怒目相视的公鸡,乍开黑色的宽大翅膀,准备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鏖战。
契丹骑兵率先发动进攻,朝着铜州城下的守军杀去,迎面遇到高丽的步兵大阵。数万高丽兵隐藏在准备好的工事后面,用强弓硬弩将利箭狂风暴雨般射向骑兵。尽管有甲胄护身,然劲弩利箭可以穿铜透铁并射中没有防护的马头马腹,冲在最前面的兵马瞬间倒下一片。骑兵前仆后继,后队补充上来继续前进,每倒下一片死伤,骑阵就向前推进一段,在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铁骑终于踏破步兵的防线。正当骑兵怀着复仇的愤怒横冲直撞奋力砍杀的时候,步兵忽然退潮似地向后撤去,劈波斩浪般将数千辆战车推到前面。战车冲入马队,战马受惊乱蹿相互践踏,辽军大乱。然战车数量终究有限,压不住排山倒海般压来的铁骑,短暂的慌乱之后,抛下无数战马和骑手的尸体,契丹骑兵把战车劈成碎片,势头凶猛地继续进攻。这时数万高丽骑兵突然从东西两面冲过来,和前面的守军形成三面包围,把契丹人围在垓心。萧排押紧急吹响号角,调后面的预备骑队再将高丽兵围住。东西两面的高丽军也准备了后续兵马,再从契丹背后杀到。大包围演变成无数小战场,一场难解难分的大混战直打得神嚎鬼泣天昏地暗,死伤枕籍血流成河。双方都杀得筋疲力尽,胜负仍不见分晓,直到云暗天低残阳如血才各自鸣金收兵。之后的两天,双方调整战术,再行鏖战,仍是杀得不相上下。三天下来,两军都各已死伤数万人马。萧排押见伤亡惨重,仍无法突破铜州防线,第三天下午提前鸣金收兵,趁着夜色降临下令拔营,后撤到二十里外,商议下一步的进攻策略,营地中丢下无数粮草辎重。
康肇收到探报龇牙狞笑,对手下道:
“我早就说过,契丹兵就是猪尿脬,外强中空,说什么天下无敌,那是没有遇到对手!”
麾下们都争相称颂大帅文韬武略神勇无敌,李立道:
“咱们应该乘胜追击,狗皇帝御驾亲征正在大军之中,一举将那贼抓住,就可一战砥定乾坤。”
康肇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你不是主张据守不出的吗,这会儿知道契丹骑兵也是肉身了吧。这几天狗贼正在势头上,咱们都能打个势均力敌,接下来粮草不济,军心涣散,就是咱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不过现在不忙,萧排押不是草包,我料定他布下了埋伏,正等着咱们去自投罗网呢。来人,打扫战场犒赏将士,大家吃饱喝足,看契丹狗贼还有什么花样。”
萧排押佯作撤退,准备伏击追来的敌人,见康肇没有上当,并不气馁,不断派出侦骑密切探查,寻找敌人的破绽。当他得知康肇营中正在大张宴席饮酒庆贺时,当机立断,派先锋耶律敌鲁率领二万轻骑立即马不停蹄地去踏康肇的帅帐大营。
这几天的战斗打得实在惨烈,康兆方知契丹铁骑不是浪得虚名,萧排押的名将头衔也不是白来。大致清点下来,死伤将近十万。这三十万军队是高丽的全部老本,三天就损失如此惨重,康肇既心疼又担心,恐怕再这样打下去,不知道高丽军队还能撑得住几时。直到听见敌人撤军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敌人的损失也不会小,加之千里深入,后勤艰难,一定比自己更加狼狈。军中本来严禁饮酒,但他想到将士辛苦,应该好好修整犒劳,下令分发酒肉。康肇自己也和麾下几员主将一起饮酒庆贺。正在酒酣耳热之时,一个浑身是血衣冠不整的小校突然闯了进来,大声喊道:
“大帅,不好了,契丹兵马杀进来了!”
其实用不着小校来报,喊杀声已经传进帅帐。康肇跌跌撞撞跑到帐外一看,辽军好像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原来康军连哨兵也喝得醉醺醺躺倒,敌人偷袭竟无人发觉,直到契丹人闯进酒宴,高丽人才知道大事不好。康肇好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彻底清醒过来,然懊悔为时已晚。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麾下也多为百战之余的悍勇,他们抓起刀剑跃上战马,与敌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夜幕下星月无光夜枭凄厉,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高丽将士意外遭袭,一直处于下风,看到败局已定,士兵们纷纷四散逃命。
康肇衣衫破烂,浑身是血,犹自睚眦尽裂地发号施令。他手中的长剑上鲜血淋漓,那上面不但有契丹人的血,也有自己部下逃兵的。有人劝他乘乱逃走,也被他斩于剑下。他嘶吼着命麾下战斗到底,声称援兵就会到来。其实偷袭的铁骑风驰电掣来去如飞,早将另外两座兵营的来援之路切断。不知什么时候,康肇发现身边所有的士兵都跪在地上举起了双手,契丹骑兵已经冲到跟前。他被一脚踢翻,像祭祀的贡猪一样牢牢捆绑起来。副都统?立等同时被擒,还有很多部将都死于乱阵之中。
闻听中军被破,康肇就擒,城下和城东的两路兵马有的在铜州城封闭城门之前拥进城中;更多的被拒之门外,仓皇汇入南奔的溃兵潮流。萧排押不顾疲劳,指挥军队连夜追杀,一直战斗到第二天凌晨。清点战果,这一战单是斩下的首级就有三万多,他命副兵们将这些首级在南下的道路旁边筑成京观。战马的死尸和无头人体覆盖了铜州城外的原野,招来成群的秃鹫和野狗。京观上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望着眼前曾经热血喷溅生命沸腾的阴森旷野,在呼啸的北风中发出呜咽和悲鸣。
战袍褴褛浑身是血的康肇被押到帅帐。小校一脚踢过来,骂道:
“狗俘虏,见到大帅还不跪下!”
康肇巍然直立纹丝不动,转脸冷笑道:
“下三滥的孬种!给老子下令,你不配!”
萧排押对小校喝道:
“给他松绑、拿椅子来。退下!”
萧排押从心底里尊重这位对手,凭他三天来的用兵布阵和勇猛顽强,佩服他是一只智勇双全的猛虎,不过被野心蒙蔽了双眼,又撞到了自己的砲口上。铜城一战虽是取胜,排押却见识到了高丽人的凶猛强悍,他希望康肇投降,用他来招抚高丽军队,在赢得这场战争的过程中减少流血。排押说道:
“将军是此次高丽之乱的祸首,契丹吊民伐罪,首先就要斩你的首级以谢天下。但本帅佩服将军英勇,会恳求皇上留下你的性命。只要你归顺天朝,替大军招降高丽军队,就可以将功抵罪。等到战争结束,本帅当求皇上放将军全家一条生路。”
康肇仰头大笑,说道:
“我也佩服将军,够格做我康肇的对手,败在将军手下我无话可说。我不是傻瓜,既然落到你们手上,知道必死无疑,不会像条狗一样临死还要摇尾乞怜。要我投降,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契丹军队侵略高丽,还说什么吊民伐罪,完全是借口。但你们想要灭亡高丽纯粹是痴心妄想!康肇死了,只要还有一个高丽人就不会做亡国奴。我劝你们早早滚回去,免得死无葬身之地!”
排押并不生气,也不和他理论。几句话出口,就知道此人绝非屈膝之辈。作为惺惺相惜的对手,排押成全了他。把他押到御驾之前,由皇帝下令将他斩首示众。
铜州大败发生在十一月二十四日。这一天正是二九和三九之间的小寒节气。半岛的天气奇冷无比,滴水成冰,哈气成霜,契丹大军冒着严寒继续向南挺进。康肇之后,高丽再无像样的军队,也没有了歼灭敌人的气魄。北方诸城有的投降,那些最顽强的也只是龟缩自守。十二月六日,契丹军打下了郭州,八日渡过了清川江,九日兵临西京(今朝鲜平壤)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