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此消彼长——晋国面临内忧而避楚锋芒
晋灵公六年的河曲之战,产生了像韩厥这样秉公执法的年轻军官,也出现了像赵穿这样轻率冲动的“捣乱分子”。赵穿在河曲之战中一共两次“捣乱”,第一次是不满赵盾采用臾骈的固守之策,再加上经受不住秦军的诱敌之计,而不顾晋军固守以待的命令,私率其属出击秦军,结果造成中军将赵盾不得不下令晋军全军出动以避免他这个堂弟被秦人俘虏,从而破坏了晋军的既定战略。赵穿第二次“捣乱”则是在秦军准备乘夜逃遁的时候,他挡于晋军门之前而阻止赵盾采用臾骈“薄敌于险”的计策,从而使得晋军错失了歼灭秦军的良机。赵穿第二次“捣乱”的时候,时任下军佐的胥甲也跳出来“助阵”,这位胥甲可能觉得跟着赵穿这位赵盾的堂弟一起闹,由于赵盾宠爱堂弟,不会处罚赵穿,而碍于面子,也肯定不会处罚他胥甲,因为他和赵穿是“同犯”,如果只处罚他一人肯定是无法服众的,所以便放心地跳出来和赵穿一起闹事。或者胥甲也和赵穿一样,对臾骈这位受赵盾宠信的上军佐怀有成见,毕竟胥甲是功臣胥臣之子,却只能担任下军佐,而臾骈的父亲只是个默默无闻而不见诸史册的人物,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事迹或建立的功勋。但这位出身不明、没有“显赫”家族史(胥氏是文公时期就“实掌近官”的十一族之一,属于老贵族,而臾骈的家族则不明,估计出身低微)的臾骈却能在河曲之战中担任比胥甲级别高两级的上军佐,这在那个注重出身的年代,确实让胥甲的心中很不爽,于是他乘机跳出来和赵穿一起闹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胥甲绝没有想到,因为这件事,他被赵盾怀恨在心。赵穿因为是赵盾的堂弟外加襄公的女婿而免于受罚,但赵盾并没有因此而顺带放过与赵穿“同伙”的胥甲,但单独惩罚他又难以服众,于是这事似乎由于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被遗忘了。但在晋灵公十三年,距离河曲之战七年后,下军佐胥甲不知因为什么事而再次得罪了执政赵盾,而赵穿这时候还在郑国当人质,这可就让赵盾逮到了单独惩罚胥甲的机会。于是这年夏天,“晋人讨不用命者”,惩罚不服从命令的人,赵盾新仇旧账一起算,打击胥甲一党,把胥甲放逐到了卫国,而胥甲的属大夫先辛则逃亡到了齐国。《谷梁传》在解释《春秋经》的时候,认为经中记载“晋放其大夫胥甲父于卫”,以“晋”这个国名作为主语,就是在表示所放之人实际上是无罪的,可见赵盾这次放逐胥甲的行为实为打击异己。由于胥氏对晋国立下过功劳,再加上胥甲被放逐也确实有点冤,所以赵盾为这个家族保留了其在六卿中的位置,让胥甲的儿子胥克接任下军佐一职,以安抚众心。晋国这次内部整肃行动虽然没有造成重大影响,却让其他诸侯看到了晋国政局出现的动荡,而这时候南方的楚国在楚庄王的带领下却呈现勃勃生机,大有跃跃欲试重新北上之意,于是一个诸侯便产生了背离晋国而投靠楚国的心思了,这个诸侯不是别人,正是与晋国互派了人质的郑穆公。
前面说过,晋灵公十一年,晋侯在郑国的扈地会合诸侯,因为怀疑郑国“贰于楚”,所以拒绝与郑伯见面,郑国的子家于是写信给晋国的赵盾,言辞恳切、软硬兼施,最终使晋国同意了郑国的求和,双方为了表示诚意,还互派人质。现在过了两年,由于晋国政局的不稳再加上晋国之前两次收受不义国家的贿赂而抛弃了作为盟主应维护正义的职责,于是郑穆公失望地对大夫们说道:“晋国实在是不值得依附!”于是打算重新归附楚国。子家谏道:“我们已与晋国讲和修好,还派太子夷和大夫石楚为质于晋,若倏然叛晋,恐晋怪罪。”郑穆公说道:“晋贪而无义,休怪我二三其德,我们可以放在郑国做人质的赵穿与公婿池回去,若晋还有大国风度,既然知道质已无用,也必然会放太子夷和石楚回来的。”于是放回赵穿和公婿池,并委婉说明了原由,晋国见事已如此,也干脆大度地放回了太子夷和石楚。于是郑国受盟于楚,重新归附了楚国。而另一个国家陈国,则因一桩旧怨,即六年前陈共公去世的时候,楚人不行诸侯吊丧的礼仪,于是陈共公之子、现任国君陈灵公愤而与晋国缔结了盟约,归顺了晋国。陈国背楚归晋,这让楚国大为恼怒,于是这年秋天,年轻气盛、雄心勃勃的楚庄王率师联合郑国军队入侵陈国,接着又继续北上侵犯晋国的另一个盟国宋国。面对楚国的凌厉攻势,晋中军元帅赵盾于是率师救援陈、宋二国。楚军闻晋军来救,于是撤退。接着,宋文公、陈灵公、卫成公和曹文公率军与晋国军队在郑地棐林会合,讨伐郑国。楚国见郑国势急,于是派蒍贾率师前往救援。双方军队在北林一带遭遇,一番交战之后,楚人俘获了晋大夫解扬,赵盾见不能取胜,只好下令收兵回国,于是晋楚之间这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就这样结束了。
晋国感受到了楚国的威胁,又害怕西边的秦国乘机捣乱,于是打算与秦国重修旧好,一方面可以缓解来自西边的威胁,另一方面又可与秦国联手抗楚,两方面都可以缓解自身的压力,因为晋国这时候既有外患又有内忧,赵盾一方面要应对外敌,另一方面又要应付国内晋灵公逐渐表现出来的“不君”,实在有点心力交瘁。赵穿自河曲之战后,一直急于立功,于是趁着这次机会,向赵盾建议道:“崇国乃秦之与国,我们出兵侵袭崇国,秦人为崇国着急,一定会来救援,我们便可以此与秦国讲和,这样才显得有面子。”赵穿这个建议明显是个馊主意,晋国本来就与秦国不和,现在还要去攻打对方的与国,无疑于火上浇油,这种做法也许可以用来要挟一个软弱的国家,以此迫使对方同意讲和,但以秦人倔强的性格,这样的计策是很难取得成功的。但没想到这个主意竟被赵盾采纳了。于是这年冬天,赵穿率军侵袭崇国,但晋人“以战求和”的计策最终没有成功,秦国果然不买晋国的账,拒绝与之讲和,于是晋人无功而返。晋国与秦国讲和不成,转而把愤怒发泄在郑国身上,于是联合宋国讨伐郑国,以报北林之役。这时候的晋国已呈外强中干之势,国君晋灵公越来越放纵无道,而执政的赵盾对此毫无办法,因为他屡次劝谏都不被听从,君臣之间矛盾越来越严重,政局不稳,危机四伏,一场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即将来临,这也是晋国目前在与楚国竞争中出现劣势的原因。
晋国“不竞于楚”,无法与楚争强,于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郑国的子家即公子归生在楚国的授意下率军讨伐晋之盟国宋国,宋国的右师华元和司寇乐吕率兵抵御。双方于二月初十壬子日在大棘这个地方发生战斗,宋师溃败,华元被抓,乐吕战死,尸首也被敌人所获。郑国人还缴获了宋国的战车四百六十乘,俘虏二百五十人,割取敌人左耳一百个(即杀敌一百人)。作为殷商后裔的宋人在春秋时代最讲究贵族风度,打仗的时候也是如此,前有宋襄公,现在又有一个叫狂狡的大夫。在这场战斗中,狂狡的战车拦住一位郑人的战车交战,结果郑人不敌而逃,竟然失足掉进井里。这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大夫狂狡竟然倒持着戟,将戟柄伸进井里,让那个郑国战士抓住,将他拉了上来。宋人恪守“骑士精神”,郑人可不吃这一套,在被救上来后,连句谢谢也不说,因为手中握着戟柄,便顺势把狂狡俘虏了。宋人过于绅士的作风,连《左传》的作者都看不下去了,说道:“丢掉了礼而违背命令,被敌人抓住也是活该!作战的时候,明白果敢刚毅的精神以服从命令,这就叫礼。杀死敌人就是果敢,极其果敢就叫刚毅;如果反易其道,就免不了被敌人羞辱了!”但《左传》的“君子”只是批评宋人无原则地对敌仁慈的做法,并不否定春秋时代常常弥漫于战场上的欧洲中世纪骑士般的贵族精神,比如后来的邲之战、鞌之战、鄢陵之战中,一些贵族在战场上表现出的优雅风度就得到了肯定。
这宋军中既有像狂狡这样蠢萌可爱的“君子”,也有为了一己私怨而造成军队失败的小人。在开战之前,为了鼓舞士气,主帅华元宰杀肥羊犒赏众军士,可能是羊肉不够分,独独遗漏了为他驾车的羊斟。羊斟好歹也是位披甲贵族,没有分到羊肉,觉得自尊心受损,于是怀恨在心。等到作战的时候,这位御者羊斟对车上的华元说道:“昨天分羊肉,是您说了算,今天的事情,则是我说了算!(‘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成语‘各自为政’就是从这里来的。)”说完驾着战车径直冲入郑军阵中,从而导致了华元被俘、宋军战败的结局。《左传》因此谴责羊斟“非人也”,认为他以私人的怨恨而“败国殄民”,他这种行为“于是刑孰大焉”,没有比这应受更大刑罚的罪过了。又认为《诗经》里所谓的“人之无良”说的就是羊斟这种人,因为他不惜残害民众(众将士)来使自己快意。总之,宋军在这次作战中,不该仁慈的时候仁慈,该团结一致的时候却搞个人恩怨,这样的军队怎么能不败呢?
战后,宋人用一百乘战车和四百匹毛色有文采的马从郑国赎回了华元。宋人的车马才送入一半的时候,华元就逃回来了,他狼狈地站在宋都城门外,向守卫城门的人报告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才得以进入。华元见到了先于他而回国的羊斟,半开玩笑地说道:“是您的马不受驾驭才会这样的吧?”羊斟听完,满面羞愧地说:“不是因为马,而是因为人。”说完,这位心中有愧的大夫便出奔到了鲁国。
不久,宋国修筑城墙,华元担任监工官,巡视筑城工作。这时候筑城的人唱了一首歌挖苦他,他们唱道:“瞪着眼,腆着肚,丢弃皮甲逃回国;连鬓须,络腮胡,丢了皮甲逃回来。(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华元听完,也不生气,而是让他的骖乘对筑城人唱道:“有牛就有皮,犀牛兕牛还很多,丢点皮甲又如何?(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做工的人于是回唱道:“就算牛皮多,少了红漆又如何?(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华元听完,有点无奈地对从人说道:“走吧走吧!他们嘴多,我们嘴少!”于是这位有点可爱的卿大夫便带着人离开了。先秦时候的民风就是如此淳朴,所以才诞生了《诗经》这种伟大的诗歌总集,而贵族对待民众也远没有后来官老爷那种高高在上的气派,很多时候还是能与民同乐的。
秦国为了报复去年晋国伐崇,于是出兵伐晋,包围了晋国的焦地。赵盾于是率兵救焦,接着在阴这个地方会同宋、卫、陈三国的军队,侵袭郑国,以报复大棘之役。楚国的斗椒(即斗越椒,字子越,又叫伯棼)率军救援郑国,说道:“难道能够想要得到诸侯,而又害怕它的祸难吗?”于是率着楚军抢先到达,驻扎于郑,以等待晋军。赵盾不敢与子越椒所率的楚军交战,便找了个借口说道:“他的宗族在楚国过于强大,差不多要完蛋了,姑且增加他骄傲的弊病,让他自取灭亡吧!”于是就率军离开了。赵盾在楚军面前认怂,一方面就像他所说的,子越椒所代表的若敖氏家族在楚国权势滔天、炙手可热,严重威胁到楚王权,正所谓“亢龙有悔”,强大的若敖氏不幸碰上了一代雄主楚庄王,很快就要招致灭亡了;但另一方面,对赵盾来说才是目前最为重要的,就是应付国内那位越来越不像话的晋灵公,而这才是他不敢与楚军交战而选择退兵最主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