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镇委镇政府大门的时候,所剩下的精锐部队也不过有三四十个人的样子。
然而,就这样的三四十人,刚才在教学楼前或者道路上的激动与愤慨情绪也荡然无存了。
大家相互观望,都没有了主张,不知道镇党委卞书记办公在哪里,见到他应该怎么谈,大家一致认为,需要找几个中心发言人与书记谈,最好不能冲动,目的是既让领导把欠我们的钱还上,又要让他们知道老师是不好欺负的,让他们觉悟一下,不要让类似的事情继续发生,保证我们的工资按时发放,足额发放。
就在这主意还没有酝酿成熟的时候,就从机关大楼的楼门口走出两个趾高气扬的家伙,满脸上堆满怒气,鼻息里冒着酒气,神情中有凌人的盛气。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另一个头发短短地却每一根都向着长空伸展。
“你们是干什么的!堆在这里干什么?”金丝眼镜很有训人的经验口气,随了这声音,就有箭一般的唾沫从他歪着的嘴里喷飞出来。
大家都成了闷葫芦,直瞪着眼不回答,也有几个的身体慢慢地向着人群的后面移动。就从人群的深处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我们来问问镇上领导,什么时候给我们发工资。”
也不知道吴亦才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他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横在人群的最前面做阻止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老师们回去!快回去!”
“你们是老师?”直短毛似乎从“老师”这样的字眼里找到了训斥的理由,“老师就这样的素质!怎么去为人师表?放着课不上,舍掉孩子在这里胡闹!”
“老师应该什么素质?”牢骚王终是忍不住了,从人群中冲出来,指着金丝镜的鼻子,“老师不是神仙,也吃五谷杂粮,三四个月不发工资,饿着肚皮工作才算有素质?”
“饿肚子的人多了,”直短毛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到这里要饭吃的人多着呢,八十处的人向着镇政府伸手要钱,镇上有什么办法?”
“镇上不是不知道你们三四个月没发工资,领导最头疼的就是你们这群教师,弄点钱多数贴补在你们身上!贴在企业上还有可能捞点利润,贴在你们身上完全是有去无回!”金丝镜显出对老师这一职业的不满与愤恨。
“国家对教育的重视你们不是不知道!保证教师工资足额按时发放,这是国家的政策,你们凭什么不按照国家的方针政策办事!连续四个月不发工资,老师吃啥喝啥?镇长书记有没有想过,还有没有最起码的人性?”在牢骚王旁边站着的“活字典”终是开了腔。
“你当不当家?不当家躲开!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自己犯下天大的错误不认,还对老师横加指责!”牢骚王带着大家已经进入决斗状态。
“找镇长去,找书记去!不要和他们绕口舌浪费时间!”犟劲李厉声说。
“走!”大家一拥而上,金丝眼镜与直短毛伸开手臂挡拦,怎挡得住这潮水般的汹涌!两个愤怒的青年教师一人一个前冲,就将他们推了个六十度的趔趄,他俩见势不妙,抽侧路仓皇逃走,这般愤怒的教师们涌上政府二楼,但见书记与镇长的办公室门敞开着,空荡荡没有人。大家正在纳闷之时,就从最东头靠近楼梯口的那间办公室里出来一个人,醉醺醺强睁开惺忪的眼,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有人把大家到来的意图告诉了他,他声称自己是信访办主任,“请进请进,有事找我好了。”大家簇拥着进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指着正在往大门口行驶的一辆轿车对大家说:“你们看,书记镇长坐车走了,你们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你们的愿望要求,我负责给领导汇报,不给你们发工资不对,领导需要想办法筹措,本来有希望争取到一个外商,让他投点钱,好把镇上的欠账补补,哪里就倒霉到如此!镇上花那么多钱去招引,竟没有把他留住,还反过来说不愿意和这样的领导合作,竟然说我们是不务实的腐败分子败家子!”
信访办主任还沉浸在不可思议当中的时候,很多的老师们已经咬牙切齿了。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们只是管我们吃饭的事。”老师们纷纷说。
“你们且回去,等到领导回来,我马上汇报,明天早晨由我给你们答复。绝对放心!”他坚定地说。
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而且继续下去也只是这样,“活字典”认为,不如找一个台阶下来。这样的声势他们也不会无动于衷,大家总觉得这样的刺激会有好的收获,纷纷对着信访办主任表示了感谢后,就零零散散回到庾阳一中来了。
且说教委主任汪明海带着他的学校骨干领导踏进“西津港中学”的学习还没有学到一点皮毛,就得到庾阳镇分管教育的朱镇长的电话,电话里,朱镇长怒不可遏的训斥,让他目瞪口呆,尤其是传达了镇党委书记“解决不好这事,就地免职”的决议后,更是毛骨悚然,他三步两步跨到刘端成的面前,恶狠狠地对着他说:“看你们学校弄得这样好事!全校老师到镇上闹事要工资,无组织纪律,哪里是教师?活像土匪!镇党委要撤我的职,我先要撤掉你的职!”
他已经顾不上继续深入学习人家的先进经验了,急急组织校长书记连夜往庾阳赶来。
“各学区书记、校长们听着,”汪明海在回家的车上召开重要会议,“鉴于庾阳一中老师们到镇政府闹事这件事,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一中的老师还在继续,怕的是其他学校效仿,如果真的大面积闹起来,我们就别想再干了!大约我们到家的时间在凌晨四点,就不要有回家的念头,赶快到校想办法,把自己学校的老师组织起来,该上课的上课,该备课的备课,校长一定要看紧自己的老师!”
继而跟朱镇长通电话,获得了恶狠狠的训斥之后,朱镇长告诉他说:“镇委常委都在沁凌山庄办公,你回来后就直接到这里来!”
汪明海听到这里,背上额上就满了汗,嘴里喃喃着:“这群混账王八蛋!王八羔子!”
庾阳一中的举动确实鼓舞了全镇教师的心,就在当天晚上,几个小学里的“被震撼了的积极分子”们就串通起来,也想到学校里组织起他们的队伍,到镇政府去闹,用以声援庾阳一中教师的正义行动。
然而,他们的校长从西津口回来就直直地径到学校来了,蹲在各自的办公室。天刚放亮,就以“亲兄弟”的口吻,从副校长开始,给每一位教师打电话,要他们按时到校有话说,竟果然如了他们的愿,就没有一个不到校的。校长们纷纷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不失时机地对着他们说:“我们闹个么劲!我们才一个小学校,出去闹真的会让人笑话。庾阳一中的老师还在闹,让他们闹!他们人多势众,绝对闹出好的结果来,我们不过跟着沾光就是了,何必冒险出风头?镇政府领导早晚会秋后算总账的!现在教师的人事权在镇上,他说不用咱们就一句话,若果不用了,我们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营生?我现在阻止你,就是在保护你!别看现在工资待遇低,仅仅是暂时的,要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想到教师队伍来,比登天还难!不要自己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该上课的上课,该备课的备课!”
这些话还真的奏效了,这些小学的老师还真的齐刷刷没有到镇上去。
且说刘端成回到庾阳一中,不管天的早晚就“咚咚咚”地砸开陈莲英、杨秉孝、钱兴义、孙世旷、吴亦才、赵正龙等家的大门,把他们召集在校长办公室。紧张、恐惧、气愤、悲哀与无可奈何都挂在他的脸上。
“看来你们是蓄意已久了!”刘端成说,“为什么在我出发后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你们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从陈莲英开始,挨个说明事情是怎么引起,是谁的发动,为什么那么多校级、中层领导,就没有一个出来阻拦,况且事情出来了没有一个人向他汇报等问题。
不必说这些领导脑筋还真不是一般,每人编出一个理由不管真实与虚假都是那样圆滑,不论有病有事有课,均是不在当场。刘端成恨得咬牙:“看出来了!我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拆台!好了,镇上要撤我的职,你们高兴吧!你们都欢欣鼓舞吧!”
大家知道他在气急中,没有人搭腔,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其实的这帮人,心里都有各自的算盘:哼!老师们做得对!大家不去找,你也不给找,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工资?镇政府太放肆了!对待老师的工资,想少发就少发,想不发就不发,原先拖一个月,看老师们好欺负了,两个月三个月地拖,现在干脆就没有了期限!闹一闹,给他们长点记性!你刘端成有吃有喝,饱汉不知饿汉饥。校长干了十几年了,路子跑熟了,胆子放大了,能捞就捞,该贪就贪,天天大车小辆地接出去送进来,神气成什么样子了!别人捞到什么?这些年来,你也捞饱了,拿足了,你是怕丢你的官,我们还巴不得把你撤掉!换个领导,总说也要清廉两年。你让我们说出是谁引头?没有头!完全是自发的!我们没有沾到什么光,可绝不会得罪谁的。他们闹出钱来,难道没有我的份!
唯有那正墙上的时钟,在那里不懂世故地“滴答滴答”发出单调焦躁的声音,以外,室内的其余都是死一样的静。
良久,吴亦才突然“咳”了一声,说:“听说他们天明还要到镇上去寻闹,我们现在应该想想怎么对付他们。”
“他们是吃了豹子胆!他们是不想端这饭碗了!天亮老师一到校就集合起来开会,我看是谁有这个胆子?马上记下来,立刻报到镇上,看镇上怎么发落!不是嫌工资低吗,嫌工资不发吗,现在让他滚蛋,一个子儿也没有!看你还闹不闹?明天开会,所有校委会成员、级部主任都在主席台就坐,一定看好到底是谁再胡闹!”
他的手在空中划了一弧,大家明白是什么意思,都起身离座,下楼回自己的家去了。
消息也同样传到了庾阳二中,那里的老师很受振奋。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庾阳一中那样,集合起来到镇政府去,他们在各自的办公室也激愤地议论了相当一段时间,于当天放学时候,人们分明地看到学校大门厚厚的门板上,张贴了一张白纸,上面规规正正是打印字:“从今天开始,学校宣布罢课,谁组织学生上课谁就是王八蛋!直到镇上把欠缺老师的工资补上为止。”落款是:“庾阳镇二中罢课委员会”。
庾阳二中的老师们看到了这张帖子,于第二日早晨,没有人再进校门了。其实绝不是唯怕做“王八蛋”吓得。
赵兴传可不怕做“王八蛋”,他做“王八蛋”“孙子”这样的称号也并非一次两次,他不止一次跟人说起,他是好几层人的孙子!在镇委、教委领导那里,为着申请一点钱,来维持学校的事,他做过无数次的孙子;在老师那里,经常得到不满于他工作的老师的训斥或者停工,他为着保全教学秩序,也做过无数次的孙子;在学生及其家长那里、在区教育局、在有业务往来的供电站、供水站等等领导那里,更不必说做过无数次的孙子。他的肚子是一个永远没有容不下东西的大海,里面不光有肥肉白干,还有垃圾废气。据传,赵兴传日里也当了好一阵子老爷,那是他的亲叔,——他父亲的同胞弟弟赵平涛——做庾阳镇人大主任的时候,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当上了庾阳二中的校长。风光势头都在那时候看好,不幸的是,赵平涛于几年前退休卸任。他就没有了靠山。因着这些,他为了保住他的庾阳二中校长的位置,在每一次对于他来说的暴风雨面前,总显示出大肚能容的态度。
大门口贴着的“罢课通知”,对他来说是正常的,“老师们早该闹了,弄到现在才闹说明老师的素质还是高”是他的心里话。
所以他完全有自己的主张,早早把紧闭着的大门打开,把门口的张贴物撕下来攥在手里,见到学生就往校园里面让,见到来打戏的老师更是客气,老师们对着他莞尔一笑,他也用微微笑和之,对谁也没有敌意。
然而他也料想到上司不久也会来查看的,现在每口教室里面学生总也不过十多个人。这并不是正常的教学秩序,这样的状况给领导看见,不好交代。在大门口思索了好一会,才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也是从副校长开始,同样用“亲兄弟”口吻,一层一层打电话,他是温和的校长,言语里流露出虚假的哀求与伪装的无可奈何。
有人怏怏地去了,完全是和赵兴传个人交情好的领导,尽管都知道自己擦着“王八蛋”的边沿,但于人情于世故还有于他们各自对仕途的向往联系在一起综合评估一番,最后他们决定还是去了。
另外的一部分则是坚决地不去,他们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的决心。或者在家里忙家务,或者趁在慌乱里进城办点私事,几个青年凑在外面树林里打牌,但都总是找了心腹在校门外远远地望风,看着事态发展,为着不让自己吃亏。
毕竟有很多有头脑的家长,对于这样的事情义愤填膺,纷纷给有关方面打电话,痛诉庾阳镇两处中学老师们共同的罪行,给他们的子孙造成了知识及其精神上的损失。甚至惊动了省教育电视台、鲁州市电视台,不到中午,就有了鲁州市委,区委、教育局、省教育电视台、鲁州市电视台先后组织的人员进驻庾阳镇政府调查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