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个惹怒柳氏的小厮被拖下去之后,钦差大人带来的人开始安排对就地遣散人员的搜身,自然是少不了一顿求饶和呼喊。我不忍再看,闭着眼转过头去。
“夫君。”柳氏绵软又带着娇嗔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还是第一次到王府,都还来不及看看这就要就地遣散了,我可真没有福气。”说罢便轻柔地叹气。
柳氏话一出,所有人都再次看向她,她却只是淡定地望着王爷,哦不,此刻已经是庶人的前王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脉脉。
“谁说你没有福气?”那个被柳氏称为“夫君”的人环顾了王府一周,暗自叹息了一声,“这蜀王府本就只应是李家子孙所有,即便有生之年不能再回来,我的子孙终将再回来。”
“是,夫君。”柳氏娇笑道。
上次淑贞郡主来王府时听勇毅夫人说过,柳氏的年龄已经三十七八了,要比淑贞郡主还要大些,但眼前的柳氏却丝毫看不出年龄的痕迹,皮肤吹弹可破,声音柔软清脆,就连怀孕的身躯也丝毫不显笨拙,我想这便是天生丽质的优势吧。
“我们下一步怎么做?”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妃一脸木然地看着地上问道。
“夫君。”柳氏伸手扶住王爷的肩,眼睛却直直地看向双眼放空的王妃掩嘴笑道:“夫君,我来蜀地前,父亲和长兄听说王爷再不能住王府,便心疼起我这个即将临盆的人——总不能连个住处也不能有吧!”
“哦?太师和丞相怎么说?”王爷挑眉问道。
“能怎么说呢!”柳氏笑了,“还不是遣人来蜀买了块地修一个院子罢了!”
“真没想到太师和丞相考虑如此周全。”他叹了口气,“从未想过要离开王府,竟也没有修个别院什么的,才导致陷入如斯尴尬的地步,还好得太师与丞相相助,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还感谢什么呢?他们可就是你岳父和大舅子了!”柳氏再度笑出声来,然后迅速停下,看了看我们一行人,便皱起眉头,面露难色,“只是…”
“只是什么?”王爷不解。
“只是我们的事风头太劲,加上时间仓促,这院子修得有些小。”柳氏有些难为情地扭了扭手中的手绢,“我这又即将临盆,免不了要请些个稳婆住在家中。这…”她抬起头又看了看我们。“这哪里能住下这么些人?”
“我们自有住处,我这人爱干净,看不惯太多脏东西,自然是不愿意和谁挤在一处。”王妃不等柳氏再说,立刻不屑地回答。
王妃话音刚落,柳氏便捂嘴笑起来,许久才放下手,露出一脸正中下怀的表情说道:“那自然是最好。”说罢又看向王爷,“不知夫君是要住在我这边还是她那边呢?”
王爷有些不太自在地看了一眼王妃,回头对柳氏说:“自然是要和你住在一起的,你即将临盆,我虽不能多做些什么,多少还是能有个照应。”
“既然这样,那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也不必再多做停留。”王妃抬起头,转过身来,对着梁妈吩咐道:“梁妈,你在前头去准备车马,我们走吧。”
“你…去哪里?”王爷终于还是问了。
“除了娘家还能是哪里?我总还是有娘家能回的人,我娘家再没本事也还是不至于要我和孩子露宿街头的吧!”说罢王妃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一行人只能尾随在后。
我们一行人在沉默的王妃背后谁也不敢吱声,第一次觉得这正殿到大门的距离竟如此遥远,而身旁那些哀嚎求饶的奴仆们的声音竟也渐渐听不见,只剩下我们轻轻浅浅的脚步和呼吸声。
蓝荷花,我的身体,因为四岁就被送进王府当差,注定了是个劳动人,所以逃过了缠足的酷刑,但却在八岁因为我的到来被误认为中了邪,也因此被送给王妃当消遣,谁知竟成了王妃义女,但天足已经成型不能再缠,王妃便认为这是一个不能逆转的大遗憾,所以千方百计要从其他方面照着大家闺秀的样子来约束我,例如要我学习女红,例如要我不准出门。所以这时候的成都城——不论皇城坝还是少城,我都只能从别人口述中略知一二,从不曾真正见过,哪怕是我神往已久。之前是无论怎么缠着王妃,她都不许我出门,今天眼见着就要出去了却又情绪低落。
走出王府大门梁妈还没回来,王妃便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又环顾了王府前的那条大路,回过头来对我说:“青儿,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出来看看么?你来。”说罢伸出手来示意我过去。
“是。”我立刻将我的手送到她手中。
“这王府坐北朝南,门口这条称作御道。”王妃笑眯眯地说。
“御道?!”我吃惊地看着她,“御道不是皇…皇…”我有些吞吞吐吐,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是,皇上出行的专用道路称御道。”她若有所思,“举国上下唯一破例的地方,便是这蜀王府门前的这条,往西叫西御,往东叫东御。”
“嗯。”我猛点头,说到这里我便知道了,今天的成都天府广场前仍有小小一段路分别叫做东御街、西御街。
“十四年前我从娘家大邑风光出嫁,便是由经由西御道进入王府。那时候一路上都是观礼膜拜的百姓。”王妃说着两颗泪珠便从眼里滑落出来,“今天我要重新走一次这条路了,只是…”她顿了顿,“这一次我是被遗弃。”
“母妃…”我忍不住上前,要为她拭泪。
“以后不许再叫母妃,我再也不是蜀王妃。”她神色黯然,紧皱着眉头,“你应当叫我义母,或者母亲。”
“那我叫你母亲!”我急忙道,“是您给了我在这里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我早已当您是母亲了啊,我在心里默念道。
“好。”她流泪笑着看我,随后又看着我们即将离去的西御道,“今天你们就陪我走上这一条路,一条也许永远也不能再回头的不归路。”
“您瞧您在说些什么!”梁妈的声音在身后及时响起来,“这怎么能叫做不归路!王爷是如今皇上最近的血亲,这些东西不过是做做样子!您还当真起来!”
“即便是真做做样子,要是再回来,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王妃只是低低地反问了一句,但就是这一句让所有人都不能再出声,是啊,我们如何能回到从前?即便是皇上收回成命,那柳氏呢?柳氏肚子里的孩子呢?一切都回不去了。
“马车来了吗?”王妃似乎也不再追求答案,回头问梁妈。虽然王妃已经随着蜀王变成了庶人,我依旧在心底当她是王妃,似乎这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个不能更改的事实。
“来了。”梁妈有些面露难色,“只有两驾,剩下的柳氏那边都要去了。”
“够了,我们没什么东西,一起挤挤。不过是三四十公里而已。”王妃说罢头也不回地往马车方向走去。
其实此时随王妃出行的人只剩下世子、我、梁妈、礼全、大夫人以及芙蓉碧绿,加王妃一起总共才八人,每人只带一个小小包裹,四人分坐一辆马车足够了。
“你们去扶着。”梁妈见王妃独自走向马车赶紧示意我和世子过去。随即她在身后轻声安排着。我暗暗看了世子一眼,默默扶着王妃走到前面的那驾马车前,大夫人也紧随我们过来。
扶着王妃上了马车,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蜀王府大门,这还是我第一次仔细看它。辉煌的大门在上午并不强烈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很难想象这样辉煌的建筑竟是纯木质的,传统的飞檐翘角在阳光下带着一种特有的大气与含蓄,而我竟就这样要离开了。人世的多变在这永恒的阳光和无言的建筑中显得诡秘而渺小,只叹这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