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自己的葬礼】
葬礼的预定时间下午两点半,眼下时间尚早,再加之天气条件恶劣,受邀出席的宾客还未尽数抵达西山别墅。
在入口处的签名簿上签过字,杜辉引着三人来到一层的一处单间休息,并遣了人去准备茶水点心。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向顾璟霖作了番要去协助引客的解释,随后快步离开了休息室。
适合混进二层书房的机会有两个,一是趁此时客人不多,陆家的下人又在忙于筹备迎客,无暇顾及别墅内乱逛的小角色;二来就是等到祭拜结束,众人离场,车队即将出发送骨灰盒去陵园前的间隙。
陆研不确定能不能快速在书房里找到鉴定结果,也不知道这个过程具体要花费多长时间,所以在他心里其实两个机会都不想错过。现在顾璟霖是彻底清楚了他的目的,但问题在于这房间里还有个不待见他的经纪人在,按照席琛那种分毫不差的严谨性格,他要敢不顾及对顾璟霖的影响轻举妄动,席琛必然是第一个就不答应。
而且这一点陆研本身也有顾虑,他借助顾璟霖的身份进门,处处必然是要小心谨慎一些。否则一旦惹出麻烦,他的身份倒不一定会暴露,但矛盾双方所指直接就是顾璟霖和陆家,顾璟霖是陆氏集团子公司下的签约艺人,名气再大说到底也是受制于人的。
陆研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了眼墙壁的挂钟,继而又看向旁边的顾璟霖,那眼神很明显是有话要说。
顾璟霖知道他在意什么,短短静了几秒后,对席琛道:“刚才下车着急,我把手机落在副驾驶的储物格里了,去帮我拿一趟。”
闻言,席琛表面上没做反应,目光却快速在陆研身上扫了一眼,然后朝顾璟霖颔首,道:“行,您稍等。”说完,便提了把伞,推门离开休息室。
待他走后,顾璟霖端起茶几上的茶杯轻轻捶了口气,也不看陆研,直言道:“你现在不能出去。”
陆研心里的一番打算还只字未提,对方仅一句话就把他彻底噎了回去,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他完全没料到顾璟霖猜他心思能猜的这么准,闻言一副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问道:“为什么?”
“这就是跟着我进来的坏处了。”顾璟霖笑了。
陆研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十分不解地微微拧眉。
顾璟霖解释道:“跟席琛比起来,你的身份确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助理,又是面生的新人,按理说出去走走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可你别忘了,你是跟在我身后进来的。”话说至此,他略微一顿,非常悠闲地抿了口茶水,也是给陆研这个对中文没那么敏感的海归一个相对长的反应时间。
“顾先生是担心,就算我是您身边的新人,也会被别人记住?”陆研不确定道。
“是一定会被记住。”顾璟霖轻描淡写地纠正道,“你不在陆家长大,对这种豪门世家的生活不清楚。这宅子里的人,不管是下人、园丁、保镖,或者是司机,一个一个都精明得很,记清来宾的身份才能更好的看人下菜,这是主人家不成文的规矩。”
“你别看我们只走了这一路,那些人即便不认识你,也能在你身上贴一个我的标签。你从这扇门出去,他们在意的不是你,而是‘我是不是需要什么’,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围上了问东问西的,你推辞了他们一样会盯着你看,你说这种情况你要怎么去二楼那间书房?”
陆研听完以后脸色不太好,沉默半晌,说:“那顾先生的意思呢?”
“等结束了再去。”顾璟霖道,“找借口留下要容易些。”
陆研点点头,不说话了。顾璟霖侧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亲自倒了杯茶,放到他手里。
“这是公用茶具,”陆研推辞,“我不喝。”
“我知道,”顾璟霖说,“郊区湿气重,暖暖手吧。”
他话音没落,休息室房门传来“咚”的一声,两人瞬间安静,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
这一声没头没尾,似乎来人也是刚一敲门就被什么打断了。
紧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说:“罗先生,来找我们顾少么?”
陆研听出是席琛,再一听有人来顿时有点紧张。顾璟霖放下茶杯,伸手握住陆研手腕,安抚性的稍稍用力,道:“是我一个朋友,就是那天带萨摩耶来公寓的那个,人挺好的,你注意别说话就行,晚上介绍你们认识。”
陆研一怔,心说他这身份怎么介绍给别人认识?这不是开玩笑么?!然而还没来得及反驳,门把“咔嗒”一转,从外边开了。
赶在房门打开前,顾璟霖顺势松手。
与此同时,负责开门的经纪人先生十分礼貌地站到一边,说:“罗先生请。”
紧随其后的罗绍泽从来不拿好哥们儿的人当外人,朝席琛道了声谢后,便大步流星地进了休息室。然后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颜控,罗宝宝还没来得及跟顾璟霖打招呼,注意力就先被邻座那位美人吸引了去。
第一反应——穿得太多。
视线下移后的第二反应——啧,平胸?可惜了!
在他身后,席琛和顾璟霖对视一眼,很自觉的没进屋,关门后留在外面,省得他们被其他到访者打扰。
罗绍泽走过来在正对陆研的那张单人沙发上落座,长腿一翘,朝顾璟霖坏笑:“什么情况,不介绍一下?”
“生活助理。”顾璟霖一本正经地说。
“别扯淡了!”罗绍泽脸上一个大写的“我信你个鬼”,单手支着下巴,拇指指腹轻轻一扫下唇,不耐烦地催促了句,“赶紧说实话,什么时候认识的?多久了?还有——你怎么喜欢胸这么平的啊?!”
莫名中了一枪的陆研:“……”
陆研嘴角抽搐,心说顾璟霖这朋友说话也太直了,他也就是个男的,但凡换个异性被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胸平,这谁忍得了?
顾璟霖没着急开口,而是抬眸看了陆研一眼,只觉得这小家伙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特别有意思,忍不住微微一弯嘴角,说:“现在不方便,晚上再介绍你们认识,这孩子容易害羞,你可别欺负他。”
闻言,罗绍泽用一种“见色忘义”地眼神鄙视他,啧啧摇头道:“我说你怎么忽然就同意来玩了,还不用准备人,敢情是自己找着了!”
“是啊。”顾璟霖顺着他的意思,大方承认,“觉得怎么样?”
罗绍泽笑得满脸痞气,朝陆研十分轻佻地一眨右眼,只说了一个字:“正!”
陆研:“………………”
怎么办?陆三少有点无语,他现在好想把这个说他胸平的煞笔爆打一顿。
罗绍泽自带屏蔽不友善目光的功能,一边继续盯着陆研看,一边随口问顾璟霖:“赶紧坦白,到底哪儿认识的?看身高也是个模特?还是刚毕业的戏院学生?有这么好的资源竟然不叫上我,是不是没把我当哥们儿?!”
顾璟霖很客观地思考了一会儿第一个问题,然后莞尔一笑,道:“床上认识的。”
莫名其妙就被虐了的罗绍泽:“……”
三观震碎却无法反驳的陆三少:“……”
“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真够不地道的,前几天也不知道是水假模假样的跟我说最近公司事多要低调。”罗绍泽笑道,“结果参加人家的葬礼还把小情人带来,璟霖,你也不怕那陆家三少爷被你秀了一脸,再从棺材里跳出来找你?”
陆研:“???”
这人也有病吧?!陆研实在受不了,但碍于身份又不方便开口。
顾璟霖看他那反应就想笑,却只能强行忍着,调侃道:“那挺好啊,听说那位三少爷模样不错,”他状似无意地看着陆研,继续道,“他要是愿意主动找我,我自然荣幸之至了。”
他一说完,罗绍泽直接被逗乐了,不过也不敢笑得太过分。
罗绍泽是不知道坐在对面的人就是陆三少,虽然适逢生日还被要求参加葬礼有点不爽,不过罗绍泽再不情愿,也清楚死者为大道理。他还在心里掂量了下,心说自己这位哥们儿有点不对劲儿,按以往连玩笑都不常开,怎么今天却拿个已故的陆三少调侃上了?
也真是少见。
往后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扯淡,等到葬礼即将开始,席琛敲门进来提醒时间。休息室的三人依次起身出门,在一位前来接应的下属的带领下,来到陆家大宅的一层大厅。
一如上次进门时那样,整个大厅被黑纱白幡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没有香火,花圈倒是摆了不少。因为三少死于车祸,尸骨没留下,所以大厅正中的花簇中央摆放了一只空的骨灰盒,在那前面有死者的遗像。
有些可笑的是,由于从不联系,陆家根本没有这位三少爷的近照,用的还是中学结业的照片,一看就很显小。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人会感到不妥,除了陆研本人和见过那张制服照片的顾璟霖。
时间接近两点半,受邀参加的宾客尽数到场。
陆研粗略看了一圈下来,心下不禁有些感慨——他一个从没回过国的人,在国内没有半个亲信,完全没想“死后”的一场葬礼竟能请来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参加。那些前来吊唁的人甚至对黑白照片上的人像一无所知,却也能虔诚一弯腰,再将花束奉上。这里面除了权势便是利益,根本不可能有一丁点对于他本人的感情。
下午两点半,葬礼正式开始。
身穿黑色礼服的李淑君走下楼梯,身后跟着三位子女和保镖杜辉。
一时间,整座灵堂鸦雀无声,只剩下高跟鞋叩击地面时,发出的那种清脆而又带着点锋利的响声。
陆研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李淑君身上,目送她在来到骨灰盒近前站定,朝满堂宾客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再一抬头,那女人苍白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像受控不住似的略一踉跄,站在她身后半步陆博远赶紧扶稳悲伤过度的母亲,十分孝顺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陆研讶异地睁大眼睛,简直要被这悲情的一幕逗笑了:“演技真好。”他低声感慨。
“三线演员的水平,”顾璟霖客观评价,“不过已经够了。”
随后李淑君开始讲话,大概就是表达对大家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吊唁的感谢。
陆研没兴趣听这种场面话,目光轻移,看向了她身后的几个人。在这以前,大哥陆博远和小妹陆思琪他都是见过的,也通过对话对这两人的性格有了一定了解,所以这一眼他主要再看三兄妹中间的那个人。
陆家的二少爷名叫陆云桓,这是陆研对这位二哥唯一了解的信息,剩下的都是些不太愉快的记忆。两人的年纪差距不算太大,当年陆研小,陆云桓也小。陆研只记得自己这位二哥性格软,还挺爱哭的,有时候常常是跟在陆博远后面欺负他,一般来说都是他还没怎么样呢,陆云恒却先哭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李淑君再讨厌陆研,也不能在自己孩子哭了之后还继续假装没看见。所以她一定会出面干涉,结果就是陆云恒被保姆抱走,陆研被罚去关禁闭。那时候陆研觉得这也算是一种还不错的情况,至少在禁闭室里不会受伤。
今非昔比,现在再看当年那位爱哭的二哥倒是完全换了个模样。
不同于陆博远的正装笔挺,陆云恒只穿了黑衬衣配深色西裤,还没打领带,看上去随意很多,却又不会给人失礼的感觉。他的容貌继承了李淑君的优点,五官柔和漂亮,皮肤很白,气质也是斯文安静的那种,既没有大哥的凌厉睿智,也没有小妹的乖张叛逆,是个标准的豪门少爷,举止规矩而又得体。
他就不声不响地站在李淑君身后,见母亲流泪也只是帮忙递了张面巾纸,然后便安安静静地站了回去,表情寡淡得像个外人,看不出喜怒悲伤。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陆研心想,都不知道盒子里的人是谁,哭也不嫌浪费力气。
等李淑君讲完,她作为主人站在灵堂尽头,以便对祭拜结束的客人表示感谢。陆家的少爷小姐则分散开了,和下人们一起亲自为出席的客人做引导。
方才仿佛静止了一般的人群开始缓慢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取花、祭拜,再和女主人相互客套安慰两句,然后站远,借助各方来宾齐聚的机会和想要拉近关系的目标闲聊攀谈。
陆研快速扫视过几个人的位置,感觉眼下他们各忙各的,等下结束后还要组织宾客上车前往陵园,一时半会儿恐怕都不会有人上楼,是个非常不错而且时间充裕的机会!
他瞬间打定主意,左手不动声色地碰了碰顾璟霖的手背,低声道:“我去了,一会儿停车场见?”
顾璟霖迟疑了几秒,旋即颔首表示可以。
获得准许,陆研转身穿过人群,快步消失在大厅的一道侧门后。
席琛眼睁睁地看着陆研离开,不禁眉心锁紧,询问似的看向顾璟霖。后者只是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表达的是“没关系”还是“不要管”。
陆研没有选择走客厅的楼梯,那样太明显了,他记得在厨房后面还有一条专门供佣人使用的,位置很隐蔽,而且现在肯定没有人。
他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找到厨房,推开楼梯间的木门,侧身进入后快速反手关紧。
这道楼梯很窄,木质的台阶在雨季受了潮,有些已经松动了,而且整个楼梯间内嵌在建筑内部,没有窗户,照明只有跨层处的一盏壁灯,显得很压抑。
陆研穿的是带跟的女士长靴,为了不引起注意他必须走得非常轻,才能尽可能避免靴子踩在台阶上发出的声音。
别墅二层果然没有一个佣人,一切都像事先预计的那样。
陆研熟门熟路地找到书房,轻轻一转门把。
——当一如那日的陈列展现在眼前,他还能清晰记得李淑君那句“让你进门才是对陆家最大的耻辱”。
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愤怒,陆研垂在身侧的五指不觉扣紧,关节泛白,用力到轻微打颤,他似是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自重生之后到现在头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能活”当真是上天待他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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